當晚，馮玉芬拎上裝滿海螺和米飯的籃子，來到崖上祭奠丈夫。
    她不讓孩子們跟著，隻是一個人，孤獨地走向她死去的愛人。
    臘月的海風除了鹹腥苦澀，還多了一絲冰冷。
    馮玉芬拂開眼前被風吹亂的發，望著屹立在崖上的孤墳，仿佛看見了丈夫的身影。
    她的唇角不禁彎了彎。
    到了墳前，馮玉芬笑著和他打招呼：“是不是知道我要來看你？”
    冷風刮過，如愛人冰涼的手，輕撫她的臉頰。
    馮玉芬將籃子裏的食物、香燭，一樣樣取出。
    “現在外麵鬧得很呐，都不讓我們燒香，所以我弄不到紙錢，隻有家裏還剩的這些香燭，你湊合著用吧。”
    “今天給你帶了很多海螺，讓你吃個過癮。還有你愛吃的甜豆花——不要怕，沒人會笑話你一個男人還愛吃甜的，也不用心疼這點糖，現在啊，我們的日子好過咯。”
    她坐在墳墓旁，就像從前和他並排坐在一起看海那樣。
    周遭隻剩風聲，海浪聲。
    慢慢的，馮玉芬朝墳墓傾倒，靠在土包上閉上了眼。
    腦海裏浮現出愛人憨厚的麵容，他正低頭注視著自己，目光裏充滿深沉的愛意。
    “福祥，大家都說，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可是為什麽到現在我都習慣不了沒有你的日子呢？”
    “每天晚上我都會夢到你，夢裏多開心，醒來就多失落。不過我已經知足了，很多人甚至都夢不到死去的親人，你願意每晚都來看我，我已經很幸運了。”
    “四年了，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孩子們都長大很多了，他們都很乖，沒有惹我生氣。隻是，我始終覺得愧對他們，尤其是海建……他還是個孩子，卻要為我分擔家裏的擔子了。”
    “福祥，我知道是你在天之靈，保佑了我和孩子們。或許，海建能夠擁有現在的本事，是龍王爺自知不該帶走你這個苦命的人，所以想要補償我們。”
    “可就算這樣，我也無法感激龍王爺……我想海建和我一樣，寧願不要這份恩賜，也想留住你……”
    淚水滑落眼角，馮玉芬壓不住心底的悲慟和苦意。
    “福祥……要不是為了孩子們，我早就去找你了……我知道，你一定放心不下孩子們，所以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看著他們長大，看著他們成家，你……你就安心走吧！”
    “我聽說，人死了要是執念太深，會變成孤魂野鬼，時間長了，再難投胎。你不要這樣，你安安心心去投胎，我答應你，我會好好撫養我們的孩子長大，下輩子……我還嫁你……”
    幾天沒有休息好的馮玉芬，在呢喃中，睡意漸深。
    不知過了多久，來時的路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他踏著幹枯的雜草，在窸窸窣窣的聲音中，來到了馮玉芬身邊。
    “芬兒，芬兒，醒醒。”
    有人推了推她，馮玉芬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看清來人的麵容，馮玉芬漸漸清醒，她坐了起來。
    “福祥，你來了……”
    男人五官英挺，眼神堅毅，臉上卻掛著憨厚的笑容。
    他蹲在馮玉芬身前，聲音縹緲，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芬兒，這裏冷，回家去睡。”
    馮玉芬搖搖頭，伸手去抓他，“福祥，你多陪陪我。”
    可她手抓了個空。
    就算愛人在眼前，她也始終抱不到他。
    每次都是這樣……
    馮玉芬落寞地垂下手，“福祥，我能感覺到你，可為什麽不讓我抱抱你？”
    “芬兒，我身上……髒。”男人說著，海風帶著他身上濃烈的海腥味衝入馮玉芬鼻中。
    馮玉芬倏地落下淚來，痛苦地凝視著他，泣不成聲。
    男人慌了，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卻隻能穿過她的身體。
    “芬兒，不哭，不哭……”
    馮玉芬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問：“海底是不是很冷？那裏是不是什麽都沒有？你是不是很孤獨？”
    男人笑了：“我沒事！我還能時不時來看你們，不孤獨！”
    “你到底在哪裏？不能告訴我嗎？我去把你帶回來……”
    “不要了，那個地方很危險。”男人搖頭，“芬兒，不要擔心我，你要照顧好自己……還有海建，你要好好陪在他身邊，他最怕孤獨了。”
    馮玉芬不解，“海建嗎？為什麽單獨提海建呢？”
    丈夫的神情突然變得悲傷。
    “芬兒，我們對不起海建，這個孩子承受了太多，他太苦了……”
    馮玉芬胸口頓時一擰，痛心的感覺襲來，令她驟然喘不上氣兒。
    下一刻，靠在墳包上的馮玉芬一個抽搐，整個人蘇醒過來。
    就在她有些迷茫，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的時候……
    “媽——媽——”
    一聲聲呼喚從剛才丈夫出現的方向傳來。
    馮玉芬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出聲回應：“哎——”
    不一會兒，宋海建就提著氣死風燈跑來了。
    “媽，怎麽這麽久？我差點以為你走丟了！”
    距離母親過來已經兩個鍾，時間比以往每一次都長，也不怪宋海建語氣急躁了。
    “媽不小心睡著了，這三天你出海，媽晚上總是睡不著，估計剛剛太困了，跟你爸說著話就睡過去了。”
    馮玉芬一臉歉意地解釋。
    “你沒事就好。走吧，我們回家。”
    宋海建把地上擺著的食物裝起來，馮玉芬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回家路上，馮玉芬搭著兒子的肩膀，想起丈夫對自己說的話。
    於是開口問道：“海建，你爸剛才來見我了，他跟我說，你最怕孤獨了，是真的嗎？”
    一般人聽到這種話，都會不以為意，畢竟鬼魂之說隻是迷信，如今外麵嚴打這一塊的。
    然而宋海建聽了，眉心一動，抬頭看著母親反問：“爸還說什麽了？”
    “沒說多少話，反正來來回回就那幾句，不肯跟我說他在哪裏，一直騙我說他很好，他沒事，讓我不要擔心……”
    馮玉芬記得丈夫說的每一句話，正因如此，她才無比堅信，丈夫並沒有離開。
    “對了，你爸還說，你承受了太多，過得太苦，要我好好陪著你……”
    母親的這句話，突然狠狠戳在了宋海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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