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瘋癲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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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過兩個街口,雲濟堂映入眼簾。簷角高挑,朱漆門匾寫著“懸壺濟世”四個大字。
    幾人抬腳邁入門檻,正看見堂中一位少女俯身為客人包藥,手法幹淨利落,聲音清亮溫柔。
    “小文姑娘,麻煩你再幫我抓一次上回的湯劑。”
    “好。”小文抬頭一笑,眉眼清秀,正是小吳暗戀已久的對象。她熟稔地拿起藥匣,注意到門口多出的幾人。
    而站在她對麵的,不是別人,正是小吳。
    隻見他神情緊張,手裏還捧著一包還沒送出的點心,正欲開口,忽聽身後有人叫道:
    “小吳——!”
    那喊聲把他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隻見秋辭鏡、小剛、於巧巧幾人一齊站在門口看他,神色各異。
    小剛滿臉壞笑:“好家夥,你果然躲在這兒談情說愛呢?”
    小吳頓時漲紅了臉,連忙將手裏的點心往後藏:“沒、沒有……我是來配藥的。”
    小文抬頭這才看清來人,微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浮現笑意:“巧巧姐、小剛,還有……鏡弟弟?你們也來了。”
    “我們剛從衣坊出來,順道來找你家小吳。”於巧巧笑道,“對了,這家夥今天晚上也要跟我們去看花燈,不能再穿得邋裏邋遢的了。”
    說著,她把手裏包著的一套新衣扔給小吳:“走吧,換衣服去,別讓你心上人看了笑話。”
    小文微微一愣,隨即低聲笑道:“後麵有淨室,我帶你們過去。”
    幾人跟著小文穿過藥堂後院,繞到一間雅致的小房前。
    院裏種著一顆梅樹,潔白的花瓣點綴在枝頭,風一吹,便簌簌飄落幾瓣。
    幾人陸續換好衣裳走了出來。
    小剛率先踏出一步,身穿一襲繡有銀邊的深藍長袍,站在銅鏡前擺了個自認為瀟灑的姿勢,笑道:“怎麽樣?有沒有點書生貴公子的味道?”
    小吳則換上了一身淺藍衣衫,他掃了眼小剛:“看著倒是清爽多了。”
    小剛笑嗬嗬地回道:“今晚不知會有多少姑娘為我著迷呢?”
    於巧巧隨後踏出,月白色羅裙將她的身形襯得越發靈動輕盈,裙擺隨著步伐微微蕩漾,像山間清泉淌過石縫,她開口調侃道:
    “看不出來是貴公子,倒像是哪家戲樓的,還差張折扇。”
    “哎喲,巧巧妹妹,嘴下留情啊!”小剛捂胸裝作受傷的樣子,惹得幾人一陣哄笑。
    幾人不由齊齊看向門內,期待著最後一人。
    接著,秋辭鏡踏步而出——
    一襲紫金暗紋長袍襯得他身姿挺拔。
    長袍剪裁合體,肩領處織有流雲騰龍之紋,腰間以玉帶束起,將少年天生的玉骨雪膚襯得如謫仙降世,清冷又耀目。
    他烏發束冠,麵容俊美,眸如寒星,唇似點朱,站在那裏便似畫中人走出,一時間竟讓屋內光線都仿佛暗了幾分。
    眾人皆怔住了。
    “……這是人穿衣,還是衣服成精了?”
    小剛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眼神複雜地看著秋辭鏡,“你這樣出去,今晚花燈節不知要被多少姑娘盯上。”
    “小鏡子,你確定你不是哪家門閥貴族走失的世子?”小吳嘖嘖稱奇,“就這氣場,走在街上得引來多少目光?”
    於巧巧則是嘴角含笑,打趣道:“還好我換得早,不然跟你一比就像個小丫鬟了。”
    秋辭鏡低頭看了眼自己,神情微怔,片刻後才輕聲道:“這身衣裳太浮誇了嗎?”
    “哪裏是浮誇,是驚豔。”於巧巧故意學著貴夫人的語調,朝他半施一禮,“秋公子,今晚江陵怕是要因你,而亂了不少少女的心。”
    小剛拍拍自己的衣袍,無奈歎道:“得了,這一比,我這繡銀邊的書生貴公子,怕是連背景板都不配當了。”
    眾人哄然一笑,氛圍也在這一刻變得輕快起來。
    幾人正朝前堂走去,卻忽聽得前方傳來一陣嘈雜之聲,夾雜著破碎瓷器的脆響與顛三倒四的叫喊,吵得整座藥鋪都震了幾分。
    他們相視一眼,快步走至前堂,便見原本整潔的堂內已是一片狼藉。
    地麵上滿是酒壇的碎片,散發出濃烈的氣味。
    一位衣袍皺巴、發髻散亂的中年道人正癱坐在地,滿臉通紅,雙眼迷離。
    “嘿嘿嘿……天命?什麽狗屁天命!”那道人喃喃自語,忽又仰頭大笑,
    “大道無情,我修它作甚!世人皆癡,我卻要清醒——可誰來告訴我,我錯了嗎?!”
    他神情癲狂,似醉似醒,一會兒怒目圓睜,一會兒又悲聲哀泣,惹得藥鋪眾人麵麵相覷,不敢上前驅趕。
    “這人誰啊?哪來的瘋道人?”小剛低聲嘀咕。
    “莫不是哪家廟裏的跑出來的瘋癲老道?”小吳皺了皺眉。
    “小文姐姐,這人是怎麽回事?”秋辭鏡側首問道。
    小文臉色無奈,壓低聲音回道:“他是適才獨自撞進來的,一身酒氣,一步一拐地撞翻了門邊的架子。
    我們原本想勸他出去,結果他突然就開始大喊大叫,說些亂七八糟的話,還打碎了三壇藥酒。我爹讓人去請巡衛了。”
    “聽他說……叫什麽李子元,道號子元道人,”小文回憶著那人醉言碎語,“說自己是什麽第三院的副院長,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道人卻忽然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指著幾人,嘴裏吼道:
    “你們!你們這些少年郎,是不是也要步我後塵?!修行一途,皆是錯!哈哈哈哈哈!”
    話音未落,那道人仿佛感應到什麽似的,突然轉頭看向秋辭鏡。
    他混沌的目光一瞬間清明了幾分,像是猛然間從泥沼中被拉出來般,直勾勾盯著秋辭鏡,眼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你……你這孩子……”道人嘴唇顫抖著,緩緩站起,身形還有些踉蹌,卻一步步走向秋辭鏡。
    “你……不到十歲?可你體內的靈竅……”他像是失魂般呢喃著,眼神中驚喜、激動、不敢置信交織在一處,“天才……這是天才啊……”
    他雙膝一軟,竟當著眾人跪下,神色激動地顫聲道:
    “孩子……你願不願意,拜我為師?!”
    小剛見狀,趕緊上前一步將秋辭鏡往後護了護:“喂喂喂,你這瘋道人是哪來的,怎麽好端端就跪人了?”
    小吳則眉頭微蹙,低聲道:“這人怕是真的出事了,剛才還發酒瘋,現在又求別人拜師……”
    於巧巧神情複雜,悄聲對秋辭鏡道:“這人看著不太正常,小心一點。”
    秋辭鏡卻並未後退,他看著麵前那雙布滿血絲卻熾熱堅定的眼睛。
    感受到了一種不同於常人的顫意,那是一個人幾乎用盡最後尊嚴去抓住希望時的姿態。他靜靜開口:
    “你為何想收我為徒?”
    道人抬頭,聲音微顫,卻句句如鐵:“我叫李子元,祁陽書院第三院的副院長。
    三年前,大院長閉關,我被人構陷,幾近罷黜,雖得同僚援手勉強保住名頭。
    卻也被書院下了死限:五年內,若無法教出一位不滿十五歲、踏入粹體後境的弟子,我將被逐出書院。”
    “我走遍江陵周邊,哪怕是天賦中等的孩子也被人為幹擾、刻意錯失機會。
    今日本是我心灰意冷之日……但你——”
    他說到這,猛然抓住秋辭鏡的手,掌心貼在其眉心之上,“你靈竅初開,氣血純淨,靈意未泯……你不到十歲,是個真正的好苗子。”
    “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也是你修行的契機!”
    周圍人皆被他的這番話驚住,小剛張目結舌。
    秋辭鏡沒有急著回應。他輕輕抽回手,靜靜望著李子元,一字一句問道:
    “你若收我為徒,是為了自己翻身,還是為了真正教我修行?”
    李子元一怔,隨即重重點頭:“兩者皆是。你是我最後的希望,我亦會將餘生所學傾囊相授。若我有半句虛言,天誅地滅!”
    話音落下,他雙膝重重磕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秋辭鏡沉默片刻,低聲道:“我可以答應你,但我要與你立下三約。”
    “其一,我不願拜入書院門戶,隻願認你為師;
    其二,我一身所學,絕不為他人所控;
    其三,日後若你心有旁騖,存害我之心,我定親手斬斷師徒之情。”
    李子元愣了一瞬,繼而猛然朗聲一笑,淚光泛起:“好,好得很!我李子元這一生,今日才是真正撿回了命!”
    他顫巍巍站起身,環顧眾人,目光灼灼,仿佛再度回到了那個意氣風發、教書育人的歲月。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李子元的親傳弟子!
    周圍人還未從那番激烈言語中回神,小剛已經忍不住咕噥道:“這年頭……收徒都要這麽拚命嗎?”
    小吳輕歎一聲:“可他也是真的拚了命。”
    於巧巧轉頭看向秋辭鏡,低聲道:“你當真要拜他為師?”
    秋辭鏡平靜地應道:“他不是壞人,若他真能教我修行,我自不會拒絕。”
    李子元眼圈泛紅,躬身抱拳:“多謝!從今日起,李子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時,小文也反應過來,急忙吩咐藥鋪夥計清理殘破的壇罐,又給李子元倒了杯醒酒茶。
    她看著這老道人此刻激動到語無倫次的模樣,輕聲道:“早些這樣說不就好了?何苦砸我藥鋪的壇子……”
    “賠,我賠!”李子元立刻連連點頭,“我李子元如今雖窮得隻剩兩袖清風,但有命在,欠你的必還!”
    小文翻了個白眼,卻也不再計較:“算了,看在秋弟弟的麵子上,這點損失我不收你錢了。”
    眾人皆是啞然失笑。
    秋辭鏡轉頭看向門外,陽光正好,街市間遠遠傳來花燈攤販的吆喝與孩童的笑聲。
    李子元望向他,忽而道:“今日是江陵花燈節,你我雖結師徒之緣,卻未曾行禮。禮,可不必拘於殿堂,也可在這紅塵鬧市之中。”
    秋辭鏡一怔,旋即恍然,躬身作揖,鄭重一拜朗聲道:“弟子秋辭鏡,拜師於李子元,願學不負授,道不負心”
    李子元拱手還禮:“我李子元,今日起,收得弟子秋辭鏡一人,願他道途順遂,修成正果!”
    這時,小剛忍不住拍拍秋辭鏡的肩膀:“你小子可真行,出來一趟買衣裳都能碰上一個死命要收你為徒的。”
    小吳感慨:“不過……這倒像是命數。”
    於巧巧眸中泛起幾許柔光:“鏡兒的命運,怕是早就注定與眾不同了。”
    小文扶著李子元,輕聲道:“今晚的花燈節,你們可都不能缺席。
    我這就去準備幾盞上好的燈,既為秋弟弟賀喜,也為李院長洗去些黴運。”
    李子元哈哈大笑:“那便從今夜起,重新做人!”
    夜幕將至,江陵河畔燈火通明。
    秋辭鏡與李子元並肩站在橋頭,遠處燈影搖曳,仿佛漫天星辰落入人間。
    “鏡兒,”李子元望著他,語氣忽而凝重,“你可知……從拜我為師那一刻起,你的命運也真正被卷入祁陽書院的紛爭之中。”
    秋辭鏡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微微一笑:“師尊放心,我從未奢望過平靜的人生。”
    李子元滿懷激動剛要說些什麽,卻見秋辭鏡眉宇微收,語氣卻平靜地道:
    “不過我不想跟你去書院。”
    李子元一怔,聲音頓時低了幾分:“為何?”
    秋辭鏡看向遠處熱鬧的街市,人群熙攘,燈影搖曳。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正與小剛笑鬧的於巧巧身上,語氣不急不緩:
    “我還有家人在這裏,他們也很需要我。”
    李子元沉默了片刻,旋即連忙勸道:
    “鏡兒,我知道你有孝心,天資也高,可是這整個青陽郡最適宜修行之地,便是祁陽書院啊!
    你若入我書院,院內藏書、武技、功法……皆可供你自由參悟。你如今已開一竅,但若不勤修,天資再高也會沉寂。
    可若在書院中修行,一年便可進一境,三年後便可晉入粹體圓滿,真正踏上修行正途!”
    他聲音愈發急切,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光。
    “我不是隻為保住自己的位置才收你為徒,鏡兒。
    我是真的覺得你天資極高,不該被埋沒在這江陵小城裏。你應當登高望遠,而不是被塵世牽絆。”
    秋辭鏡聽著,眼神卻越發平靜,片刻後輕聲歎了口氣:
    “再說吧。”
    李子元張了張口,卻最終沒再說話。
    他察覺到,眼前這個稚嫩的少年,雖然看起來溫和,卻有著一種沉著的力量,那不是輕易能被勸動的人。
    他忽然意識到,這不是一個任他安排命運的孩子。他有自己選擇道路的權利,哪怕那條路要走得更慢、更艱難。
    “好。”李子元終於點頭,神色有些悵然,但還是笑了笑,“那便等你想通了,隨時來橋頭找我。”
    秋辭鏡輕輕點頭,沒再多言。
    夜風吹過,河麵泛點燈火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