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蛇紋 時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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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斜穿過百樂門霓虹燈牌,在青磚路上洇開暗紅血漬。程墨秋蹲在屍體旁,銀質懷表鏈垂在深灰馬褂前襟,表蓋內側嵌著的西洋鏡片倒映出死者扭曲的麵容。
"程探長,凶器是這把。"巡捕遞來裹著油紙的物件。匕首鍍銀吞口處刻著拉丁字母,刀身殘留的暗紅與死者心口破洞嚴絲合縫。程墨秋用鑷子夾起匕首,瞥見刃口細微的鋸齒狀紋路——是漕幫特製的分水刺。
雨幕裏傳來膠鞋踩水聲,刑事科照相師的鎂光燈在巷口炸亮。白光掠過屍體西裝前襟時,程墨秋瞳孔驟縮。半截藕荷色絲帕從死者內袋露出一角,金線繡的雙頭蛇在電光中吐信。
"通知家屬了嗎?"
"許家太太正在蘇州省親,已經拍了電報。"巡捕翻著記事本,"死者許世昌,四十二歲,禮和洋行買辦,今夜本該出席匯中飯店慈善晚宴。"
程墨秋起身時,黑呢大衣下擺掃過牆根積水。巷口黃包車轍印在泥濘中拖出蜿蜒痕跡,兩道輪距忽寬忽窄,像是車夫跑得急了壓著水坑。他摘下半濕的駱駝絨圍巾,突然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茉莉香。
"程探長!"巷子深處傳來驚呼。新來的巡捕正用警棍挑起團暗色織物,赭色錦緞上繡著百子嬉春圖,分明是件嬰孩肚兜。程墨秋接過證物袋時,指尖觸到織物內層硬塊,隔著橡膠手套也能覺出是塊銅牌。
遠處海關大樓傳來三聲鍾響,雨勢漸收。程墨秋摸出懷表,表盤邊緣的夜光塗料在暗巷裏泛著幽綠。四點十七分,死者懷表停在三點零六分。他望向巷口斜對麵的光明大戲院,霓虹燈管在雨後霧氣中暈開血色光暈。
次日清晨,程墨秋站在百樂門後台的穿衣鏡前,鏡麵裂痕將他的身影割成碎片。梳妝台上散落著丹琪唇膏和夜巴黎香水瓶,最底層的抽屜裏躺著半包老刀牌香煙。昨夜白牡丹謝幕時戴的藍鑽耳墜,此刻正嵌在鏡框縫隙裏,折射出冰棱似的冷光。
"程探長對女人物件倒是上心。"裹著銀狐披肩的歌女斜倚門框,蔻丹指甲劃過他手中證物袋。肚兜錦緞在陽光下泛著詭異光澤,那些嬉鬧的孩童麵孔竟都閉著眼睛。
"許先生最愛點《夜來香》,說這曲子讓他想起北平的秋。"白牡丹突然輕笑,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點在銅牌拓印上,"不過他上周喝醉時念叨過十六鋪碼頭三號倉,說是什麽"新到的貨比煙土還燙手"。"
程墨秋走出百樂門時,黃浦江的風卷著《何日君再來》的旋律撲在臉上。他摸出懷表,表蓋內側的鏡片突然映出斜後方報童的身影——那孩子左耳垂缺了半塊,正是三天前在霞飛路偷他錢包的小扒手。
貨倉鐵門在陰雲下泛著冷光,程墨秋貼著潮濕的磚牆移動。腐臭魚腥味裏混著硝石氣息,他握緊勃朗寧手槍的指節微微發白。突然,頭頂傳來滑輪轉動的吱呀聲,成捆的麻袋從天而降。在麻袋砸落的瞬間,他瞥見麻繩切口整齊如刀削。貨倉深處的陰影裏傳來鐵器拖拽的聲響,程墨秋側身閃進堆滿桐油桶的夾縫。麻袋砸落處騰起嗆人的石灰粉,他捂住口鼻後退,後腰卻撞上一截冰冷的槍管。
"程探長查案查到兄弟們的飯碗裏了?"沙啞的嗓音裹著濃重寧波口音。程墨秋餘光瞥見對方虎口處的船錨刺青——是青幫紅棍的標記。勃朗寧手槍被繳走的瞬間,他猛然抬肘擊中對方肋下,石灰粉中頓時爆開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貨倉二樓突然傳來木箱翻倒的巨響,程墨秋趁機翻身滾向鐵門。月光從門縫漏進來,照見滿地散落的毛瑟槍零件,黃銅彈殼在青磚地上滾出細碎回音。他抓起半截槍管,螺紋處烙著的"奉天兵工廠"鋼印讓後背沁出冷汗。
總探長辦公室的留聲機正在放《天涯歌女》,膠木唱片沙沙地磨著"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尾音。程墨秋將證物袋拍在紅木辦公桌上時,總探長戴著翡翠扳指的手正摩挲著一封火漆密函。
"許世昌走私的軍火,最後一批經手人是令尊吧?"總探長突然掀開密函,泛黃的電報紙上赫然是二十年前天津海關的放行批文。程墨秋盯著落款處"程禹山"三個字,耳邊響起母親投繯那晚窗欞的吱呀聲。
暴雨夜的法醫室充斥著福爾馬林的氣味,程墨秋用鑷子撥開死者左臂潰爛的皮肉。腐爛組織下隱約露出靛青色紋路,雙頭蛇的一隻頭顱被刻意刮花,殘留的鱗片紋路卻與父親遺物中的懷表鏈紋飾完美重合。解剖刀突然打滑,在瓷盤上刮出尖利聲響——死者真正的致命傷在腦後,菱形的傷口邊緣帶著火藥灼燒的焦黑。當程墨秋砸開仁濟醫院檔案室的鐵鎖時,黴斑斑駁的檔案冊正嘩啦啦翻動著。1923年產科記錄簿的某一頁被撕去,殘存紙縫裏嵌著半枚帶血指紋。守夜人的煤油燈晃過牆角,照亮磚縫裏卡著的銀質長命鎖,鎖芯刻著"秋"字的篆體與他頸間的一模一樣。
蘇州河上的薄霧漫進警局拘留室時,白牡丹的銀狐披肩正在鐵柵欄上勾出絲線。她哼著《四季歌》的調子,指甲在磚牆上劃出雙頭蛇的簡筆畫:"程探長真以為許老板是第一個?七年前虹口診所的德國大夫,屍首漂到吳淞口時手裏攥的也是這種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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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墨秋在霞飛路公寓展開匿名信時,懷表指針正指向三點零六分。信紙上的字跡是用報紙鉛字拚貼而成,泛黃的照片裏,穿長衫的男人抱著繈褓站在天津碼頭,他背後貨輪的煙囪正噴出1911年才啟用的三花旗煤煙。仁濟醫院地下室回蕩著試管碰撞的脆響,程墨秋盯著離心機裏旋轉的血樣。rh陰性血型鑒定單在台燈下泛著青白,與他手中長命鎖的化驗報告疊在一起,墨跡洇透了"基因相似度99.8"的字樣。
"程探長闖進停屍房就為看這個?"白大褂突然映在玻璃窗上,程墨秋轉身時撞翻了浸泡胎兒的福爾馬林罐。渾濁液體漫過1923年的病曆殘頁,被水泡脹的"程林氏"簽名旁浮起半枚帶血指紋——與他在警局檔案室拓印的完全吻合。
霞飛路公寓的座鍾敲響三下時,程墨秋正用放大鏡觀察懷表機芯。鐫刻在發條盒內側的拉丁文"seper dupex"突然與記憶重疊——七歲那年,父親書房暗格裏褪色的羊皮卷上,同樣的箴言纏繞著雙頭蛇圖騰。
電話鈴驟響,聽筒裏傳來碼頭汽笛的長鳴。"程探長不妨看看窗外。"變聲器扭曲的嗓音中,黃浦江對岸突然升起血色信號彈。程墨秋掀開窗簾的刹那,勃朗寧手槍已上膛,卻見蘇州河麵漂來密密麻麻的繈褓,每件繡花肚兜上都盤踞著金線雙頭蛇。百樂門後台的穿衣鏡在鐵錘下迸裂時,暗格裏的微型相機膠卷正簌簌掉落。程墨秋就著霓虹燈光展開膠片,1935年軍火交易清單的微縮影像裏,"程禹山"的簽名筆跡與父親日記本上的"秋兒周歲留念"如出一轍。
鏡框夾層突然掉落半張戲票,光明大戲院1935年3月6日的《鎖麟囊》票根上,鋼筆寫著"申時三刻,二樓包廂"。程墨秋摸出死者懷表,停擺的指針恰好指向這個時辰。
暴雨傾盆的夜,戲院包廂殘留著雅霜香粉的氣味。程墨秋用刀尖挑開天鵝絨座椅的裂縫,夾層裏埋著的電報譯碼本正翻在"三花旗煤煙"詞條——1911年啟用的德國軍艦聯絡暗號。泛黃紙頁間滑落的照片上,穿長衫的程禹山正與德國軍火商握手,背景裏戴翡翠扳指的手如今握著法租界總探長的象牙煙嘴。十六鋪碼頭的探照燈掃過貨輪時,程墨秋終於看清總探長身後的雙頭蛇紋身。那怪物從後頸鑽出,兩顆頭顱分別咬住"程禹山"與"許世昌"的姓名牌。
"令尊創立雙頭蛇時,說過亂世需要兩副麵孔。"總探長撫摸著翡翠扳指,槍口指向滿船軍火,"就像你現在既想當正義使者,又流著惡鬼的血。"
程墨秋突然扯開衣領,長命鎖在月光下泛起冷光。二十年前天津碼頭的爆炸聲穿透記憶,母親將他塞進船艙時說的"活下去"與此刻貨輪的汽笛重疊。他鬆開懷表鏈任其墜江,表蓋內側的西洋鏡片突然折射出刺目反光——潛伏在駁船上的巡捕們同時拉栓上膛。
"該謝幕了。"程墨秋踏著《夜來香》的旋律後退,貨倉暗門轟然洞開。白牡丹的藍鑽耳墜在夜色中閃爍如星,她手中引爆器的紅鈕正映著江麵血色漣漪。三個月後,《申報》角落刊著法租界高官引咎辭職的消息。外灘鍾樓頂層的閣樓裏,程墨秋用鑷子夾起新的匿名信。信紙浸過硝石水,顯影出的雙頭蛇隻剩單頭,蛇尾纏繞著東北三省地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