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血線唐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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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卷著雪粒撲打在轉經筒上,銅皮發出細碎的嗚咽。洛桑蹲在屍體旁,食指輕輕拂過死者結霜的眉梢。多吉畫師的眼瞼覆著薄冰,仿佛被天神親吻過的琥珀。
    "隊長,體溫計。"紮西遞來裹著羊毛的銅管。年輕的巡山隊員嘴唇發紫,呼出的白氣在羊皮襖領口凝成冰晶。洛桑接過體溫計時,指尖觸到對方腕間纏繞的佛珠——那是去年雪崩時,他親手從廢墟裏刨出來的。
    汞柱停在零下十五度。"死亡時間不超過三小時。"洛桑摘下狐皮手套,掌心貼著屍體脖頸處的絳紅袈裟。絲綢沁著刺骨寒意,金線繡的八寶紋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他突然僵住了。
    袈裟內袋鼓著不自然的棱角。當牛皮經卷被抽出的瞬間,四周的風聲驟然尖利。經卷用犛牛繩係著金剛結,展開後露出半張泛黃的唐卡草圖。畫中護法神獠牙怒張,腳下踩著具無頭屍身,斷頸處湧出的血浪凝成六字真言。
    "快看他的手!"紮西突然驚叫。洛桑翻轉屍體僵直的手掌,一道暗紅色印記從虎口蜿蜒至小指——不是凍傷,而是用朱砂混合人血繪製的蓮花。花瓣尖端指向東北方的雪山,那裏有座荒廢多年的夏珠林寺。
    急促的馬蹄聲踏碎夜色。洛桑將經卷塞進懷裏時,瞥見草圖邊緣的藏文批注:"當白犛牛在月圓之夜產下黑犢,吉祥天母的眼淚會照亮帕巴拉之路。"他記得這是《甘珠爾》中關於香巴拉秘境的偈語。
    來人是噶廈政府的索朗官員。棗紅馬噴著白沫,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刀子般劃過屍體。"洛桑隊長,這件事由拉薩直接督辦。"他揚起蓋著朱紅官印的公文,"聽說死者最近在修複一尊明代鎏金佛像?"
    洛桑注意到官員馬鞍旁掛著的牛皮匣,匣縫漏出的金粉在雪地上閃著磷火似的微光。當索朗俯身查看屍體時,他嗅到對方貂皮大氅上若有若無的檀香味——這不是康巴貴族常用的熏香,倒像是漢地商號裏流通的龍涎香。
    後半夜,洛桑獨自來到夏珠林寺。斷牆上的風馬旗早褪了顏色,經堂殘存的壁畫裏,大威德金剛的九個頭顱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他在護法殿角落找到半截酥油燈,燈座上的雙身佛浮雕讓他想起多吉畫師掌心的血蓮——同樣扭曲的肢體交纏。
    當月光移過殘破的窗欞,唐卡草圖上的六字真言突然在牆麵投下血影。洛桑順著光影走到供桌前,發現石台側麵刻著密宗的雙魚圖騰。指尖撫過魚眼時,機關轉動的悶響驚起簷角寒鴉。
    暗格裏躺著個鎏金嘎烏盒,盒內天鵝絨襯著一顆九眼天珠。借著月光細看,珠體紋路竟與多吉掌心血蓮的脈絡完全契合。天珠突然變得滾燙,洛桑猝然鬆手,寶物墜地時發出空靈的回響——中空的珠體內,飄出一縷淡青色煙霧。
    煙霧在寒風中凝成模糊的人形,隱約可見袈裟的輪廓。洛桑倒退半步踩到碎石,響動驚散了幻影。再低頭時,天珠表麵的九隻"眼睛"開始滲血,在地麵匯成指向東北的箭頭。
    破曉時分,洛桑在雪山埡口找到了多吉的唐卡作坊。畫架上未完成的度母像雙眸泣血,調色碗裏的金粉摻著骨灰。當他掀開地氈,暗格裏整箱的明代永樂佛雕碎片讓他倒吸冷氣——這些本該供奉在布達拉宮的聖物,此刻卻裹著倫敦報紙的殘頁。
    門外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洛桑閃身躲到經幡後,看見索朗官員正在院中與一個洋人低語。英國人懷表鏈上的翡翠吊墜,與多吉畫箱夾層裏的當票存根如出一轍。
    "天珠必須在下個月圓前送到加爾各答。"洋人彈了彈煙灰,"至於那個巡山隊長,大英博物館的讚助人希望他的頭骨成為新藏品。"
    索朗的笑聲像夜梟般刺耳。他摘下金絲眼鏡擦拭,左眼赫然是顆渾濁的琉璃珠:"別忘了,能解開天珠秘密的轉世靈童,還在哲蚌寺等著喝他的拜師茶呢。"洛桑將天珠藏進犛牛皮縫製的護身符,策馬奔向哲蚌寺時,茶馬古道的石板路上結著薄冰。風掠過瑪尼堆頂端的牛角,發出類似骨笛的嗚鳴。轉過山坳,他猛地勒住韁繩——三具商旅打扮的屍體橫在路中央,脖頸處綻放的血花竟與多吉掌心的紅蓮如出一轍。
    "隊長!"紮西從亂石堆後閃出,皮袍下擺沾著新鮮的血跡,"西南方兩裏,五個帶英製步槍的刀客。"年輕隊員攤開掌心,幾粒雕著卍字符的銀子彈在雪地上格外刺目。
    馬蹄聲由遠及近。洛桑抓起紮西滾進路旁溝壑的刹那,子彈將方才立足的經幡柱撕成碎片。領頭的刀客蒙著黑布麵罩,但左耳垂的綠鬆石墜子讓洛桑瞳孔驟縮——那是去年劫掠朝聖商隊的馬賊頭目才讓的標誌物。
    "進白塔林!"洛桑甩出腰間的金剛橛擊碎追兵馬腿,拽著紮西鑽進錯落的佛塔群。塔身殘破的彩繪天女像在彈雨中簌簌剝落,他們踏著三百年前古格王族留下的壁畫殘片,躍入半塌的時輪塔地宮。
    地磚上的蠍子圖案突然泛起幽藍磷光。紮西舉著火折子照向穹頂,二十一度母像的淚痕處滲出黑色油脂。"是屍油封存的星圖!"洛桑用匕首刮開壁畫,北鬥七星的方位赫然標記著七個康巴部落的古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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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擊者的腳步聲在地宮入口徘徊,卻始終不敢踏入。洛桑突然醒悟——刀客麵罩上繡的火焰紋,正是苯教血祭儀式中代表"畏怖金剛"的符號。他扯開左襟露出胸口的壇城刺青,對著虛空高誦蓮花生大士心咒,暗門應聲而開。哲蚌寺辯經場的柏樹枝上掛滿霜花。洛桑跪坐在絳紅色氆氌墊上,看著八歲靈童將青稞粒擺成曼荼羅圖案。小活佛的銀質嘎烏盒裏,飄出與夏珠林寺天珠相同的檀香氣味。
    "多吉畫師用朱砂調了自己的心頭血。"靈童指尖拂過洛桑帶來的唐卡草圖,血蓮花印記突然在絹布上流動起來,"他在臨摹帕巴拉秘卷時,看到了不該現世的東西。"
    法號長鳴打斷了對話。索朗官員帶著英國探險隊闖入經堂,鍍金轉輪手槍抵住靈童太陽穴。"香巴拉入口就在紮什倫布寺地宮,"英國人用生硬的藏語說道,"需要活佛的靈識和天珠共鳴。"
    洛桑突然暴起,犛牛角匕首挑飛手槍的瞬間,索朗的琉璃義眼射出一道毒針。靈童腕間的蜜蠟佛珠突然炸裂,飛濺的琥珀碎屑在空中凝成忿怒明王相,將毒針震成齏粉。
    "快走!"小活佛將天珠按進洛桑掌心,九隻"眼睛"同時映出布達拉宮金頂的倒影。當追兵撞開經堂大門時,洛桑已抱著靈童躍入密道。懷中的天珠越來越燙,通道石壁上的六字真言開始滲血,他們仿佛正在穿過某位護法神的喉管。紮什倫布寺地宮的空氣粘稠如酥油。洛桑將天珠嵌入壇城中央時,九道金光穿透了十二世紀的法王頭骨。靈童的誦經聲中,壁畫上的白度母睜開雙眼,指尖流淌出銀河般的光帶。
    索朗的狂笑從背後傳來。英國人的馬燈照亮整箱金條,噶廈政府的朱紅官印烙在所有永樂佛像的斷肢上。"香巴拉的珍寶足夠買下整個印度殖民地,"探險家將槍口轉向靈童,"當然,活佛的頭蓋骨會放在大英圖書館最顯眼的位置。"
    洛桑突然揮斧斬斷經幡繩,百年積灰傾瀉而下。在眾人咳嗽的瞬間,他抱起靈童滾進突然開啟的暗門。多吉畫師未完成的唐卡在懷中發燙,血蓮花與天珠紋路在地麵投下重合的光斑——那分明是昌都地形圖,每個部落的位置都對應著人體脈輪。
    當他們跌入最深處的輪回殿時,英國人的子彈擦著洛桑耳際飛過,擊碎了蓮花生大師像手中的金剛杵。整個地宮開始震顫,七百盞酥油燈同時爆出青焰,壁畫上的雪山神女集體轉身。
    靈童的血滴在天珠表麵,九眼紋路突然活過來般開始旋轉。洛桑在炫目的金光中看見多吉畫師的虛影——老畫師正在唐卡上描繪他們的前世:身著鎧甲的武士抱著小喇嘛,在雪山之巔點燃烽火台。
    "原來是你。"索朗陰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的琉璃義眼炸裂,爬出無數帶經文的鐵甲蟲,"三百年前你們沒能守住古格王城的秘密,現在......"
    槍聲與誦經聲同時炸響。當鐵甲蟲潮水般退去時,洛桑發現懷中的靈童胸口綻開血蓮,手中卻緊握著從天珠裏抽出的金箔——《時輪經》缺失的最後一頁,正用吐蕃古語記載著香巴拉的真正入口:每個人心中的壇城。洛桑背著靈童在茶馬古道的懸崖間疾馳,英國人改裝過的福特卡車在後方噴吐黑煙。犛牛皮靴踏過冰封的馱隊屍骸,懷中的天珠突然發出蜂鳴——前方百米處的經幡陣無風自動,褪色的布條竟編織成巨型血蓮花圖案。
    "抓緊!"他扯過馬鞍旁的哈達蒙住靈童雙眼,縱身躍入怒江峽穀。雪水咆哮的江麵上,百年前鐵索橋的殘樁像一排獠牙。英國人的子彈將岩壁鑿出火星,洛桑蹬著懸空的轉經筒鏈條,在搖搖欲墜的瑪尼堆間騰挪。
    卡車在彎道甩尾時,車廂裏滾出個鎏金佛頭。索朗站在車頂拉開複合弓,箭矢尾羽係著的雷管嗤嗤冒煙。靈童突然扯斷九眼石項鏈,血珠甩在箭杆上竟讓引信凍結。佛頭墜入江心的刹那,洛桑看見多吉畫師的麵容在浪花裏一閃而逝。
    他們躲進廢棄的印經院時,暴雨衝刷著牆縫裏的《丹珠爾》殘頁。靈童用天珠在《時輪經》雕版上滾過,泛紅的經文浮現在半空。洛桑突然認出這是多吉畫室那幅泣血度母像的輪廓——唐卡背麵用骨膠黏著張人皮地圖。
    "這是古格王後的皮膚。"靈童指尖拂過地圖上的胎記,那些褐斑突然活動起來,化作七個移動的坐標,"英國人的車隊帶著永樂佛雕,每尊佛像肚裏都藏著塊我的前世舍利。"
    院門轟然倒塌。索朗舉著青銅十字金剛杵逼近,杵身刻滿大昭寺的鎮魔咒文。"三百年前你的前世燒了我的寺廟,"他扯開衣襟露出胸口的火焰形烙痕,"現在我要用香巴拉的財寶重建苯教神壇!"
    洛桑抓起經版砸向對方,飛濺的木屑中,《時輪經》文字化作金色蜉蝣纏住索朗。靈童趁機將天珠按進人皮地圖的臍眼位置,整幅唐卡突然立體展開,將三人吸入畫中世界。他們站在由青稞穗編織的須彌山上。二十一度母環繞著水晶城旋轉,每個毛孔都流淌著《甘珠爾》的字母。索朗的十字杵在幻境中變成雙頭蛇,英國探險家則化作三眼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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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才是真正的香巴拉!"靈童的袈裟化作流光,露出前世戰神的金甲,"不需要珍寶,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壇城。"
    洛桑手中的巡山令箭突然暴漲,箭杆浮現出茶馬古道所有遇難者的麵容。當他鬆開弓弦時,那些麵孔化作彩虹穿透英國人的烏鴉身軀。索朗的雙頭蛇咬住天珠瞬間,九隻"眼睛"裏同時映出他前世作為苯教祭司屠殺僧眾的畫麵。
    幻境開始崩塌。靈童將天珠塞進洛桑口中,九道熱流順著喉管灌入丹田。最後的視野裏,洛桑看見多吉畫師在唐卡角落題寫的小字:"執念才是困住輪回的顏料。"洛桑在哲蚌寺醒來時,掌心的血蓮花已結成淡金胎記。佛學院院長遞來卷泛黃唐卡,畫中巡山隊員與活佛並肩立於雪山,背後隱約有座由經書搭建的城池。
    "索朗在茶馬古道凍成了鹽柱,英國人帶著空鐵皮箱返回印度。"老院長摩挲著天珠碎片,"多吉畫師用十年陽壽換了預警的偈語。"
    走出經堂時,朝陽正點亮布達拉宮的金頂。紮西舉著新製的巡山旗跑來,旗麵繪著雙魚托舉的九眼紋樣。洛桑按了按胸口的牛皮護身符,那裏裝著天珠最後的碎屑——昨夜夢中,他看見碎屑在百年後將指引某個戴眼鏡的漢地青年,在舊書攤發現本《康巴巡山錄》。
    風雪又起,轉經筒的嗚咽中混入了汽車喇叭聲。洛桑係緊狐皮帽走向馬廄,懷中的體溫計閃過一道微光,汞柱裏懸浮著粒朱砂繪就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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