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銅觚之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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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二十三年秋,洛陽城飄著細密的雨絲。沈硯秋站在豫西會館的垂花門下,指尖輕輕摩挲著袖口洇濕的杭綢。這座三進院的青磚建築籠在雨霧裏,門楣上"河圖洛書"的磚雕泛著幽光,讓他想起昨夜在關林廟市見到的青銅觚——那件本該躺在此處密室的西周禮器,此刻卻成了贗品。
    "沈先生,這邊請。"管事的棉布鞋踏在青石板上寂然無聲。轉過萬字紋的磚砌影壁,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顧宗元仰麵倒在正廳的黃花梨翹頭案前,後腦綻開的血花浸透了牆上懸掛的《洛神賦圖》摹本,案頭汝窯天青釉水仙盆裏,幾尾金魚在淡紅的水中僵直漂浮。
    沈硯秋蹲下身,注意到死者右手食指蜷曲的古怪姿勢。他用帕子裹住手指輕輕掰開,半片青銅鏽嵌在指甲縫裏,在晨光中泛著孔雀綠的幽芒。這讓他想起三日前在白馬寺東院,那個兜售殘器的盜墓賊袖口沾著的銅鏽。
    "巡警署的人還有半炷香就到。"幫閑的夥計在門外探頭,簷角銅鈴叮咚作響。沈硯秋的目光掠過博古架上歪斜的唐三彩胡人俑,忽然定在牆角青銅簋的饕餮紋上——本該對稱的獸麵,右眼瞳仁處有道新鮮的刮痕。
    他取下腰間煙袋,銅鍋在簋沿輕輕一叩。空悶的回響證實了猜測:這尊周代重器已被換作蠟模澆鑄的仿品。冷汗順著脊梁滑落,昨夜在瀍河碼頭看見的日本商船"鶴丸號",甲板上那些釘著鐵條的樟木箱閃過腦海。
    雨勢漸急,打在天井的梧桐葉上沙沙作響。沈硯秋正要起身,忽然瞥見顧宗元左手邊的青磚縫裏卡著片暗紅碎屑。他掏出隨身的老銅放大鏡,碎屑在鏡片下顯出細密的經緯——竟是半張被血浸透的工尺譜。
    門外傳來皮靴踏水的聲響,混著警哨刺耳的尖鳴。沈硯秋迅速將碎譜塞進懷表夾層,轉身時衣擺帶倒了案頭的哥窯貫耳瓶。瓷片迸裂的脆響中,他看見瓶底黏著塊拇指大的黃泥,土質帶著龍門山特有的赭紅色。沈硯秋站在警署化驗室的鐵皮吊燈下,銅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玻璃片上兩簇銅鏽在顯微鏡下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形態:顧宗元指甲裏提取的呈鬆枝狀結晶,而豫西會館青銅簋上的則是細密的蜂窩紋。
    "堿式碳酸銅與硫化亞銅的比例差了三成。"裴雪鬆的白大褂袖口沾著墨漬,他推了推圓框眼鏡,"指甲裏這簇還混著朱砂——正是西周祭器內壁常見的防腐處理。"
    窗外傳來老城西大街的梆子聲,混著賣漿麵條的吆喝。沈硯秋摸出懷表,表蓋內側夾著的血譜已用宣紙拓印。他忽然想起什麽,從牛皮公文袋倒出個油紙包:"這是白馬寺那賊人賣的殘器,勞煩看看。"
    青銅殘片落在瓷盤裏叮當作響。裴雪鬆用鑷子夾起對著光,忽然"咦"了一聲。隻見斷麵處鬆枝狀的銅鏽間,赫然也夾雜著點點朱砂。
    "同坑器物。"沈硯秋吐出煙圈,在滿牆的甲骨文拓片前踱步。昨夜瀍河碼頭的記憶浮現:鶴丸號甲板上的苦力們搬運的樟木箱,箱角都釘著寫有"伊藤商社"的銅牌。他掐滅煙頭:"顧宗元上個月是不是給日本領事館鑒過寶?"
    話音未落,化驗室的門被猛地推開。警察廳的周隊長帶著寒氣闖進來,皮靴上的泥漬在地磚上印出邙山特有的紅土痕。他摘下大簷帽,露出額角一道新鮮的抓痕:"沈顧問,青龍幫的韓九爺剛在義勇街茶樓暴斃——死狀和顧宗元一模一樣。"
    茶樓賬房哆嗦著遞上的紫砂壺底,沾著同樣的赭紅色泥土。沈硯秋摩挲著壺身,指尖在"一片冰心"的刻款處停住——這分明是顧宗元送給鐵路督辦六十大壽的定製款。
    雨幕中的洛陽城華燈初上。沈硯秋拐進民主街的水席館,盲藝人老鄭正用墜胡拉著《風雨故人》。他摸出三枚銀元排在琴案上:"鄭師傅,煩您瞧瞧這個。"血譜拓片在胡琴的蟒皮上緩緩展開。
    骨節粗大的手指撫過紙麵,老鄭突然按住一個工尺符號:"這個"上"字多了一撇——是洛河南岸的戲班暗記。"嘶啞的嗓音忽然壓低,"《穆桂英掛帥》裏"探穀"那段,唱到"東山月兒明"時要往西台口走三步......"
    驚雷炸響,電光中沈硯秋看見櫃台後的日曆:昨天正是日本考古隊結束龍門石窟測繪的日子。他抓起雨傘衝出門,身後老鄭的墜胡突然轉調,蒼涼的唱腔刺破雨幕:"九朝古都埋金甲,伊洛河畔鬼夜哭......"
    南關碼頭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沈硯秋蹲下身,借著汽燈檢查第三塊青磚的裂縫——上午在會館發現的碎瓷土渣就來自這裏。三十步外,鶴丸號的煙囪正冒著黑煙,幾個穿蓑衣的漢子往船上搬著長條木箱。
    貨箱落地的悶響中,沈硯秋敏銳地捕捉到金屬共振的餘韻。他想起裴雪鬆實驗室裏那個音叉——當頻率達到528赫茲時,西周編鍾的銅鏽會簌簌脫落。突然,後頸汗毛倒豎,多年偵探本能讓他就勢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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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嗖"的一聲,一支弩箭釘進他剛才蹲的位置。箭尾纏著的布條上,用朱砂畫著個殘缺的饕餮紋——與豫西會館青銅簋上刮花的紋飾如出一轍。
    沈硯秋退到拴馬樁後,摸出懷表。表盤玻璃反射中,三個黑影正從貨堆後包抄過來。他深吸口氣,突然揚手將煙袋鍋砸向汽燈。"砰"的爆裂聲裏,黑暗如潮水吞沒了碼頭。遠處奉先寺的輪廓在閃電中若隱若現,宛如巨佛低垂的眼瞼。裴雪鬆的解剖刀劃開韓九爺胃袋時,沈硯秋正望著警察廳證物室窗外的梧桐樹發呆。一片枯葉打著旋落在顧宗元的紫砂壺上,壺底那抹邙山赭土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找到了!"裴雪鬆的鑷子夾起一片指甲蓋大小的龜甲,在酒精燈下泛著詭異的青灰色。沈硯秋湊近看時,呼吸不由得一滯——龜甲上灼刻的符號,竟與豫西會館那尊青銅簋內壁的銘文如出一轍。
    解剖台的不鏽鋼托盤裏,三塊不同來源的文物拚成可怕的關聯:韓九爺胃中的甲骨片、顧宗元指甲裏的銅鏽、白馬寺盜墓賊的青銅殘片。裴雪鬆的鋼筆在病曆本上沙沙作響:"商朝貞人用甲骨占卜,周人以青銅銘文記事。這上麵記載的,恐怕是連司母戊鼎都黯然失色的重器。"
    沈硯秋突然抓起外套。一刻鍾後,他已站在顧宗元書房那麵《洛神賦圖》摹本前。畫上被血浸染的洛神衣袂處,隱約可見幾處不自然的墨點。他用小指蘸了茶水輕拭,墨點竟顯出甲骨文"鼎"字的輪廓。
    書架後的暗格隨著機關轉動緩緩開啟。沈硯秋的煙袋鍋碰倒了暗格裏的青銅觚,器皿滾落在地,露出底部新鮮的銼痕。他將觚底對準窗欞投下的光斑,銼痕組成的圖案赫然是邙山地形圖,其中五個點被朱砂圈出,連起來正是甲骨文中的"洛"字。
    "九鼎藏洛..."沈硯秋喃喃自語,忽然聽見前院傳來汽車引擎聲。透過雕花窗欞,他看見周隊長正引著個穿西裝的日本男子走向會館正廳。那人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扳指,正是三個月前東京拍賣會上失蹤的唐代文物。
    暮色中的洛陽老城飄起細雨。沈硯秋蹲在瀍河邊的唐代磚瓦窯遺址前,手電筒光照出排水口內壁的彩繪殘跡:北魏時期的"河伯娶親"圖裏,送親隊伍最前端的侍女手捧之物,分明是尊微型青銅鼎。
    腰間的懷表突然震動。沈硯秋翻開表蓋,裴雪鬆的密信在磷粉中顯現:"速歸,聲波圖譜有異。"他剛要起身,耳畔傳來細微的金屬共振聲。後頸汗毛倒豎的瞬間,他猛地撲向左側。"轟"的一聲,身後磚牆在無形聲波中化為齏粉。
    白馬寺的晚鍾穿透雨幕。沈硯秋抹去嘴角血跡,看向不遠處架設天線的日本考古隊營地。那些看似測繪儀器的裝置,此刻正發出令青銅器震顫的次聲波。他突然明白顧宗元為何要調包那尊青銅簋——那器物內部的銘文,記載的正是西周王室控製青銅共振的秘術。
    次日清晨的鐵路督辦府邸張燈結彩。沈硯秋端著葡萄酒杯,目光掃過拍賣廳裏偽裝成古董商的日本特務。展台上那尊"北魏佛像"的蓮花座底,沾著與顧宗元案發現場相同的赭土。當拍賣師敲下木槌時,他故意碰翻酒杯,鮮紅的酒液在佛像底座洇開,顯出一個針尖大小的甲骨文刻痕。
    "是"音"字。"裴雪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這位甲骨文專家不知何時已混入賓客,長衫下露出半截聲波頻譜圖,"日本人在龍門石窟試驗的聲波頻率,與西周編鍾的"黃鍾律"完全吻合。"
    拍賣會後的混亂中,沈硯秋潛入督辦書房。保險箱裏的洛陽地下管網圖顯示,北魏時期修建的排水係統竟直通龍門石窟奉先寺地宮。當他用放大鏡查看圖紙角落的印章時,一滴冷汗滑落——那印文正是伊藤商社社長私人收藏的"則天文字"印章。
    子時的鍾聲從西大街傳來。沈硯秋站在龍門山崖邊,手中《洛神賦圖》摹本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畫中曹植手中的玉璧,實則是奉先寺大佛蓮座的俯視圖。山腳下,鶴丸號的探照燈劃破夜空,照亮了伊河水麵漂浮的青銅器碎片。
    身後枯枝斷裂的聲音讓他握緊了煙袋鍋。黑暗中傳來金屬共振的嗡鳴,那是西周禮器在特定頻率下才會發出的死亡之音。沈硯秋突然想起老鄭唱的戲文:"九鼎現世山河動,不教胡馬度邙山......"
    子時的伊河水泛著鐵灰色的光。沈硯秋蹲在奉先寺下方的棧道殘樁上,指尖撫過岩壁新鮮的鑿痕。那些看似雜亂的刮痕在月光下組成清晰的序列——正是顧宗元臨死前手指蜷曲的古怪形狀。三丈開外,日本考古隊的汽燈將盧舍那大佛的投影投在對麵山崖上,放大的陰影裏,佛像低垂的右手掌心赫然有個青銅鼎的輪廓。
    懷表指針重合在羅馬數字Ⅻ時,山腹中傳來沉悶的機括聲。沈硯秋閃身躲進北魏時期開鑿的排水暗渠,青苔滑膩的渠壁上,"河伯娶親"的彩繪延伸向黑暗深處。他掏出煙袋鍋在渠頂一敲,青銅與岩石碰撞的餘音在甬道中震蕩,遠處立即傳來編鍾般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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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鍾、大呂、太簇..."沈硯秋數著回聲次數,在第三個岔路口突然轉向。岩縫中滲出的水流突然變急,水底沉著幾片孔雀綠的青銅碎屑——正是顧宗元指甲裏嵌著的那種銅鏽。前方隱約傳來日語交談聲,他吹滅馬燈,摸出裴雪鬆給的音叉。
    三百步後,暗渠豁然開朗。沈硯秋貼在鍾乳石後,看見伊藤正指揮工人將聲波天線對準石窟中央的青銅鼎。那鼎器形製古怪,鼎足鑄成鳳鳥踏蛇之態,鼎腹的雲雷紋間閃爍著朱砂填刻的銘文。
    "頻率調到528赫茲!"伊藤的懷表鏈子上墜著枚則天文字銅錢。隨著工程師轉動旋鈕,鼎器開始發出妖異的藍光,整個洞窟震顫起來,頂部的北魏彩繪剝落如雨。沈硯秋突然明白為何要選在子時行動——此刻地球磁場最弱,聲波能穿透更厚的岩層。
    音叉在掌心震得發燙。沈硯秋想起裴雪鬆的囑咐:"西周編鍾的"姑洗"律正好抵消..."他猛地將音叉擲向最近的天線支架。青銅與鋼鐵相擊的刹那,洞窟中爆發出刺耳的和弦,那尊青銅鼎突然自轉九十度,鼎腹露出個甲骨文"水"字。
    "八嘎!"伊藤的軍刀劈開霧氣衝來。沈硯秋側身閃避,刀鋒劃破長衫,懷中的《洛神賦圖》摹本飄落在地。月光透過畫上洛神的眼睛,在地麵投下七個光點——正是北鬥七星的排列。他順勢滾到青銅鼎後,發現鼎足與地麵接觸處竟是個可旋轉的機關。
    伊藤的皮靴踩住畫軸:"沈先生,你們支那人永遠不懂..."話未說完,沈硯秋已轉動鼎足。石窟穹頂突然裂開,二十八星宿圖的浮雕在機括聲中重組,一束月光精準穿過奎宿星位,照在鼎腹銘文上。
    "九鼎鎮山河..."沈硯秋念出被照亮的銘文,整個洞窟突然靜默。下一秒,所有聲波天線齊聲爆裂,伊藤踉蹌後退時踩中翻板,墜入暗河前他瘋狂抓向青銅鼎,卻隻扯下鼎耳鑲嵌的甲骨片。
    暗河咆哮著吞沒了一切。沈硯秋抓住岩壁上的鐵鏈,看見青銅鼎正在下沉。鼎腹銘文最後顯現的"洛"字讓他想起老鄭的唱詞,他咬牙扯下腰間煙袋鍋擲向鼎耳。青銅相擊的脆響中,鼎器突然解體,內層露出個巴掌小的金鼎,鼎內整整齊齊碼著九片甲骨。
    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石窟時,沈硯秋站在盧舍那大佛的掌心。遠處白馬寺的晨鍾蕩開伊河霧氣,他手中的金鼎在陽光下流轉著七彩光暈。裴雪鬆氣喘籲籲爬上棧道,手裏拿著從伊藤營地繳獲的筆記本:"他們測繪的根本不是文物位置...是在找邙山地脈的共振點!"
    三個月後的洛陽博物館,沈硯秋望著展櫃裏複原的青銅鼎出神。玻璃反射中,參觀人群裏有個戴翡翠扳指的背影一閃而過。他摸摸口袋裏那片顧宗元留下的甲骨,上麵灼刻的預言正在應驗:"鼎器鳴而天下安"。
    窗外,老鄭的墜胡聲混著孩童的吟誦飄進來:"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沈硯秋的煙袋鍋在展櫃玻璃上輕輕一叩,西周青銅器特有的餘韻在展廳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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