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滹沱河上的迷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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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四年秋,河北保定。
程墨白蹲在青磚鋪就的地麵上,指尖輕輕掠過死者發紫的嘴唇。秋風穿過半開的雕花木窗,將桌上的賬本紙頁吹得嘩啦作響。他皺了皺眉,目光掃過這間充斥著檀香與腐朽氣息的古玩店。
"砒霜中毒,死亡時間約在昨晚戌時到亥時之間。"程墨白直起身,拍了拍藏青色長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死者牙關緊咬,四肢蜷曲,典型的急性中毒症狀。"
站在門口的警員小李忍不住幹嘔了一聲,連忙用袖子捂住口鼻。程墨白瞥了他一眼,從口袋裏掏出一方素白手帕遞過去。
"第一次見死人?"
小李接過手帕,臉色煞白地點點頭:"程先生,您怎麽一眼就看出是砒霜?"
程墨白沒有回答,目光落在死者右手緊握的一角宣紙上。他小心掰開已經僵硬的手指,取出那片被攥得皺巴巴的紙片。紙片上隻有半個模糊的印章,隱約可見"秋色"二字。
"死者身份確認了嗎?"程墨白將紙片收入證物袋。
"是這家"博古軒"的老板趙德海,五十二歲,做古董生意二十餘年,在保定城裏小有名氣。"小李翻著記錄本,"今早夥計來開門時發現的,當時屍體就趴在這張桌子上。"
程墨白環顧四周。博古軒是棟兩層小樓,一樓店麵擺滿各式古玩,二樓是庫房和賬房。死者所在的賬房收拾得很整齊,黃花梨木的書桌上除了賬本和算盤,還有半杯已經涼透的龍井茶。
"茶裏有毒?"
"已經取樣送檢了。"小李說,"不過趙德海右手食指和中指有灼燒痕跡,法醫說可能是接觸過什麽腐蝕性物質。"
程墨白點點頭,目光被牆上掛著的一幅山水畫吸引。畫作約三尺長,描繪的是滹沱河秋景,筆法蒼勁,但顏色已經有些褪色。最奇怪的是,畫的右下角被撕去了一小塊,形狀與他剛才從死者手中取出的紙片頗為相似。
"這畫..."
"《滹沱秋色圖》,據說是明朝畫家周臣的作品。"一個溫婉的女聲從門口傳來。
程墨白轉身,看見一位穿著藕荷色旗袍的年輕女子站在門口。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烏黑的頭發挽成一個簡單的發髻,眉眼如畫,卻帶著幾分英氣。
"蘇老板。"小李連忙行禮,"這位是省警察廳特別顧問程墨白先生。"
女子微微一笑,向程墨白欠了欠身:"久仰程先生大名。我是對麵"聽雨軒"茶館的蘇青瓷。"
程墨白回禮,目光卻未離開那幅畫:"蘇老板對古玩也有研究?"
"略知一二。"蘇青瓷走進房間,在距離屍體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趙老板生前常來我茶館喝茶,偶爾會談起他收藏的寶貝。這幅《滹沱秋色圖》是他最得意的收藏之一,據說是三年前從天津一位落魄旗人手裏購得。"
程墨白注意到蘇青瓷說到"旗人"二字時,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
"畫上缺失的部分,蘇老板可知道是怎麽回事?"
蘇青瓷搖頭:"昨日我來時,畫還是完好的。"
程墨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瞥見賬房角落的一個青花瓷瓶後露出一點紅色。他走過去,發現是一個繡著金線的紅色香囊,上麵用黑線繡著一個奇怪的符號——圓圈裏套著一個"玄"字。
"這不是趙老板的東西。"蘇青瓷突然說,聲音有些緊繃,"他從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兒。"
程墨白將香囊也收入證物袋:"蘇老板昨晚可曾聽到什麽動靜?"
"約莫亥時初,我正準備打烊,聽見博古軒這邊有爭吵聲。"蘇青瓷回憶道,"但古玩街晚上常有醉漢鬧事,我也沒在意。後來..."她頓了頓,"後來我好像聽見一聲悶響,像是重物倒地。"
"可看見有人進出?"
蘇青瓷搖頭:"那時街上霧氣很重,看不清對麵。"
程墨白謝過蘇青瓷,吩咐小李繼續搜查現場,自己則下樓來到博古軒前廳。店裏的古玩琳琅滿目,從青銅器到瓷器,從字畫到玉器,應有盡有。但程墨白的注意力被櫃台後麵一個半開的抽屜吸引——裏麵放著一本黑色封皮的賬簿,與其他賬本明顯不同。
他戴上手套,取出賬簿翻開。第一頁上用毛筆寫著"玄字會丙寅年收支明細",日期是民國九年1920年)。程墨白快速翻閱,發現這是一本某個秘密組織的賬本,記錄著大量古董交易和資金往來,最後一筆記錄停在民國十四年1925年),備注欄寫著"白家事了"四個字。
"白家..."程墨白喃喃自語,突然想起什麽,快步回到二樓。
"小李,查一下二十年前保定商會會長白啟明一家滅門案。"
小李一愣:"您是說民國十四年那樁懸案?白會長夫婦和一雙兒女全被毒殺,案子至今未破。"
程墨白點頭,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滹沱秋色圖》上。直覺告訴他,趙德海的死與二十年前的滅門案有著某種聯係,而那幅殘缺的古畫,就是串聯兩個案件的關鍵。傍晚時分,程墨白推開"聽雨軒"茶館的雕花木門。茶館裏人不多,三三兩兩的客人坐在紅木方桌旁,有的低聲交談,有的獨自品茶。空氣中彌漫著龍井的清香和檀香的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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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瓷正在櫃台後沏茶,見程墨白進來,微微頷首:"程先生,樓上請。"
程墨白跟著蘇青瓷上了二樓,來到一間名為"聽雪"的雅室。房間不大,但布置得極為雅致,窗邊一張矮幾,兩把藤椅,窗外正對著博古軒的後院。
"程先生是為趙老板的案子而來?"蘇青瓷為他斟上一杯碧螺春。
程墨白接過茶杯,沒有立即回答。他注意到蘇青瓷斟茶的手勢極為講究,拇指與食指輕捏壺把,其餘三指微微翹起,這是江南一帶茶藝世家的手法。
"蘇老板不是保定本地人吧?"
蘇青瓷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程先生好眼力。我祖籍蘇州,十年前隨父親北上經商,後來...就留在了保定。"
程墨白沒有追問那個明顯的停頓背後的故事,轉而從公文包裏取出那個紅色香囊:"蘇老板可認得這個符號?"
蘇青瓷盯著香囊上的"玄"字,眉頭微蹙:"這是"玄字會"的標記。二十年前在京津一帶很有勢力的秘密組織,表麵上是古董商聯盟,實際上..."她壓低聲音,"據說與多起命案有關。"
"你知道這個組織?"
"聽家父提起過。"蘇青瓷輕啜一口茶,"玄字會以鑒別、買賣古董為掩護,實則從事走私、勒索甚至暗殺的勾當。最鼎盛時期掌控著京津地區七成以上的古董交易,後來不知為何突然銷聲匿跡了。"
程墨白從懷裏掏出那張從死者手中取出的紙片:"趙德海死前緊緊攥著這個,而它恰好與《滹沱秋色圖》上缺失的部分吻合。"
蘇青瓷接過紙片,對著燈光仔細查看:"這是半枚收藏印...看起來像是"秋色無邊"四個字,明代收藏家項元汴的印章。"
"項元汴?"
"明代大收藏家,經他過眼的書畫多鈐有"項子京家珍藏"或"秋色無邊"等印章。"蘇青瓷解釋道,"如果這真是項元汴的藏印,那幅《滹沱秋色圖》很可能是真跡,價值連城。"
程墨白若有所思:"趙德海死前為什麽要撕下這枚印章?"
"也許...是為了掩蓋什麽。"蘇青瓷的聲音更低了,"程先生可知道,那幅畫背麵可能另有玄機?"
程墨白挑眉:"此話怎講?"
"古畫裝裱常有"畫中畫"的情況。"蘇青瓷說,"有些藏家為了保護珍貴畫作,會在表麵覆上一層普通畫作作為掩護。"
程墨白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滹沱秋色圖》下麵可能藏著更重要的東西?"
"隻是猜測。"蘇青瓷微笑,"不過趙老板對那幅畫的重視程度確實異乎尋常。三年前他得到那幅畫後,曾專門請人加固了裝裱,之後就一直鎖在二樓密室,極少示人。"
程墨白正想追問更多細節,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是急促的上樓腳步聲,小李慌慌張張地衝進雅室。
"程先生!不好了!"小李氣喘籲籲,"警局檔案室著火了!"
程墨白猛地站起:"什麽時候的事?"
"半小時前。消防隊已經控製了火勢,但..."小李看了蘇青瓷一眼,欲言又止。
程墨白會意,向蘇青瓷告辭:"多謝蘇老板的茶和指點,改日再來叨擾。"
蘇青瓷起身相送:"程先生若有需要,隨時歡迎。"
離開茶館,程墨白快步向警局方向走去。夜色已深,街道上霧氣漸濃,幾盞昏黃的路燈在霧中如同朦朧的月亮。
"燒掉了什麽檔案?"程墨白低聲問。
小李緊張地左右張望,確定無人跟蹤後才說:"白啟明一家的案卷全燒沒了。更奇怪的是,老周...就是檔案室的老周,失蹤了。"
程墨白腳步一頓:"什麽時候發現的?"
"火災後清點人員時。有人看見老周下午四點左右匆匆離開警局,之後再沒回來。"小李壓低聲音,"還有件事,技術科在趙德海的茶裏確實檢測出了砒霜,但劑量不足以致命。他真正的死因是..."
"是什麽?"
"氰化物。他的指甲縫裏檢測出了氰化鉀殘留。"
程墨白眉頭緊鎖。兩種毒藥,一個死者,這不合常理。除非...下毒的不止一人。
"查一下老周的住址,我們現在就去。"
小李麵露難色:"這...不合規矩吧?"
"規矩?"程墨白冷笑一聲,"檔案室偏偏在今天失火,偏偏燒掉了白啟明案的卷宗,偏偏管檔案的老周失蹤了。你覺得這是巧合?"
小李不再多言,領著程墨白穿過幾條小巷,來到城南一片低矮的平房區。老周住在最裏麵一間,窗戶黑漆漆的,門卻虛掩著。
程墨白示意小李警戒,自己輕輕推開門。屋內一片狼藉,顯然被人翻找過。他點燃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可見書架倒塌,衣物散落一地。牆上的掛鍾停在五點二十分。
"有人比我們早到一步。"程墨白蹲下身,檢查地上的痕跡,"至少兩個人,穿皮鞋,其中一個左腳鞋跟有磨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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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緊張地握著警棍:"老周會不會已經..."
程墨白沒回答,目光被床底下一道反光吸引。他趴下身,從床底拖出一個小鐵盒。盒子上著鎖,但鎖已經被撬壞。打開後,裏麵空空如也,隻在角落殘留一點紙屑。
"來晚了一步。"程墨白捏起那片紙屑,對著燈光查看,"像是從某本賬簿上撕下來的。"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輕響。程墨白迅速吹滅煤油燈,拉著小李蹲到窗下。片刻後,一個黑影從窗前掠過,腳步聲漸漸遠去。
"追!"程墨白衝出房門,卻隻看到濃霧中一個模糊的背影消失在巷尾。
回到老周屋內,程墨白繼續搜查。在衣櫃暗格裏,他發現了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六個穿著長衫的男子站在某座宅院前,其中一人依稀能認出是年輕時的趙德海,而站在中間的,赫然是二十年前的保定商會會長白啟明。
照片背麵用褪色的墨水寫著:"玄字會同仁留念,民國十三年秋"。
"果然有關聯..."程墨白喃喃自語。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響,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小李跑到門口張望,臉色大變:"程先生!巡警隊往這邊來了!有人舉報說看見可疑人物闖入民宅!"
程墨白迅速將照片藏入懷中,拉起小李:"後門走!"
兩人剛衝出後門,前門就傳來撞門聲。程墨白和小李在迷宮般的小巷中穿行,身後追兵的腳步聲和呼喊聲越來越近。轉過一個拐角,程墨白突然拉住小李,閃身躲進一處門洞。
"分開走。明天早上在警局後門碰頭。"程墨白低聲吩咐,"小心點,別相信任何人。"
小李點點頭,趁追兵跑過的空檔,悄悄溜向另一個方向。程墨白等腳步聲遠去,才從藏身處出來。他抬頭看了看被霧氣籠罩的月亮,決定再去一趟博古軒。
博古軒已被警方封條封鎖,但這對程墨白來說不是問題。他繞到後院,從一扇不起眼的窗戶潛入。黑暗中,古董們靜默地佇立,仿佛在守護著什麽秘密。
程墨白徑直來到二樓賬房,卻發現《滹沱秋色圖》已經不翼而飛。
"果然..."他並不意外,轉而檢查牆上原來掛畫的的位置。在畫鉤旁邊,他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刻痕——一個圓圈套著"玄"字的標記,與那個紅色香囊上的符號一模一樣。
正當程墨白仔細檢查時,樓下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迅速躲到門後,從門縫中看見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上了樓。那人身形瘦小,動作敏捷,直接來到賬房的書桌前,開始翻找什麽。
程墨白屏住呼吸,觀察著這個不速之客。當那人轉身時,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竟是警局檔案室失蹤的老周!
老周看起來驚慌失措,額頭上還有一道新鮮的血痕。他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把鑰匙,然後快步走向牆角的一個書架。程墨白看著老周移開幾本書,露出後麵的一個小保險箱。
就在老周插入鑰匙的瞬間,一聲輕微的"哢嗒"聲從窗外傳來。程墨白幾乎是本能地撲向老周,將他按倒在地。幾乎同時,一顆子彈擊穿了窗戶,打在保險箱上,濺起一串火花。
"別動!"程墨白低聲警告掙紮的老周,"有人要殺你。"
老周停止掙紮,驚恐地瞪大眼睛:"程...程先生?"
程墨白沒有回答,拉著老周匍匐移動到射擊死角。窗外又傳來兩聲槍響,子彈打在書架上,古董瓷器碎了一地。
"他們來了...他們終於來了..."老周渾身發抖,"我就知道躲不過..."
"誰來了?"程墨白緊盯著窗口,"玄字會?"
老周驚訝地看著程墨白:"你知道?"
"不多。但我知道趙德海的死和白啟明一家有關。"程墨白快速說道,"檔案室是你放的火?"
老周搖頭,又點頭:"我不得不...他們逼我...程先生,那幅畫..."
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話——有人破門而入。程墨白拉著老周躲到一張紅木茶幾後麵,從腰間掏出手槍。
"老周,把鑰匙給我。"程墨白伸手,"我去引開他們,你趁機從後窗逃走。"
老周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鑰匙交給了程墨白:"保險箱裏...有白會長留下的東西...小心"秋色"..."
程墨白來不及細問,因為腳步聲已經上了樓梯。他示意老周藏好,自己則突然站起,向門口連開兩槍,然後迅速衝向窗口,縱身躍出。
落地後,程墨白沒有停留,向著與老周逃跑方向相反的巷子奔去。身後傳來憤怒的喊叫聲和雜亂的腳步聲,至少有三個人在追他。
程墨白熟悉保定的每一條街巷。他穿過幾條狹窄的胡同,翻過幾道矮牆,很快甩掉了追兵。確認安全後,他停下來喘口氣,掏出那把從老周那裏得到的鑰匙查看。
這是一把老式的黃銅鑰匙,柄部刻著一個小小的"白"字。
"白啟明..."程墨白喃喃自語,突然意識到自己手中握著的,可能是解開兩樁跨越二十年懸案的關鍵。
遠處傳來警笛聲,程墨白知道不能再回警局了——至少現在不能。他抬頭望向濃霧彌漫的夜空,決定去找唯一可能給他答案的人。
蘇青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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