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耳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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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北側的小屋窗戶被風推開一條縫,夜雨夾著鐵鏽與潮濕的黴,從縫隙灌進來,在室內打了個旋,又悄無聲息地爬滿地板。空氣裏浮動著陳年的機油味,像一層薄薄的陰影,悄悄裹住人的肺。
我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盯著牆角那個幾近報廢的老式錄音機。外殼已經裂開一條縫,磁帶輪打轉的聲音像喉嚨裏的咳,緩慢而沙啞。裏麵播放的是昨晚“局後”監聽留下的一段殘音,音質失真,但每個字都像刀子,一下下劃在心上。
“……他還不知道,你放心。”
男聲低啞,尾音微微上揚,像故意壓低的私語,又仿佛帶著點不屑。我一秒就聽出來了,是“黑皮”。
這個名字,在我腦子裏反複回蕩。黑皮,原鉤哥舊部,嘴巴滑得能抹油,手腳比誰都快。後來鉤哥把他調去跑外圍,說是去“打通民政局那邊的路子”,說得好聽,實際就是專門處理一些髒活不明麵、見不得光的事兒。說白了,他就是個“潤滑劑”,為利益跑腿,為活路下跪。
他一直是那種兩邊都不得罪、人人都留麵子的人——這類人最可怕,因為他永遠站在背後,知道誰在下注,也知道什麽時候該抽身。但他一直沒露過破綻,哪怕我們布下了好幾次“反查”局麵,他都能滴水不漏地走出去,甚至還能把人手裏線索收得幹幹淨淨。
直到昨晚。
他一腳踢開倉庫門的瞬間,我站在暗處,看著他滿臉的淡定和目光的遊離,那種仿佛“早知一切”的神色就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劃開偽裝。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他在向某人通風。
“你確定,是他?”老六站在我對麵,點著煙,神色藏在煙霧裏,說話卻如刀鋒劃破絨布,輕,卻讓人一陣寒意上頭。
“還不敢完全肯定,但這聲音跑不了。”我低聲道,盯著錄音機的磁帶輪一圈圈轉,像一雙漠然的眼,盯著我們這一群還在玩命的人。
“他那張嘴,連鉤哥都不敢讓他開。”老六彈了彈煙灰,語氣不帶一點情緒,卻字字沉重。
我看了他一眼,語氣冷下來:“那你現在,是站在哪邊?”
老六呼出一口煙,風一吹就散。他沒回答,但我不需要答案。我們之間早就不是靠信任活著了,而是靠共同的危險——像兩隻躲在同一條縫裏的耗子,誰先動,誰就暴露。
外麵開始下雨了,雨點敲在鐵皮屋頂上,像子彈打在棺蓋。
我從椅子上起身,走向屋門:“通知阿寶,把那天出貨現場所有名單翻一遍,尤其是——誰跟黑皮在一塊兒待過。”我說得很慢,幾乎是咬字說出來。
“你想幹嘛?”老六問,語氣很輕,但我聽出了試探。
我頭也沒回:“這回,不是清洗,是反剝皮。”
老六低笑一聲,嗓子像鐵刷子刷過玻璃:“你要真下這個狠手,鉤哥那邊怕是坐不住了。”
我腳步頓了一下,沒接話。
門口的雨已經打進來了,混著風,在門檻處積了水。我站在門下,把帽簷壓低,眼神如刀。
“坐不住的,不該隻是他一個人。”
——
莊婧那天是晚上十點來的。
那晚雨更大,風像刀,吹得倉庫邊的塑料布“嘩嘩”響。她穿著一件灰藍色的風衣,風衣下擺被雨打濕貼在腿上。頭發潮著,貼在臉頰,臉上沒化妝,素得近乎冷峻,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她沒有進門,而是站在門口,背著風,像是站在一場暴風雨的邊緣,眼前的門檻成了她猶豫的線。
“要是再晚一點,我可能就不敢來了。”她開口,聲音很平,聽不出悲喜。
我把煙頭踩熄,火星跳了一下:“怕我變了?”
“你一直在變。”她盯著我,眼神裏像有一把鈍刀,“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變成你討厭的那種人。”
我沒說話,沉默像一張網,從我們之間慢慢拉開。
她忽然伸出一張紙,遞給我。
我接過來,是她的實習申請表,社區調研實習,用的是南城區某研究院的公章。
“我準備搬去南城區實習,跟那邊社區調研組簽了合同。”她說得很平靜。
我拿著紙的手微微一僵:“這是……避開我?”
“不是。”她頓了一下,聲音變得輕柔,“是躲開你可能會引來的麻煩。”
我盯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有點陌生。那種“陌生”不是她變得冷淡,而是她開始有了自己的邊界,有了明確的選擇和避讓,而這所有的分寸——都與我無關。
她變了。
不再是那個可以半夜敲我門、眼眶發紅地說“我撐不下去了”的女孩,也不再是那個跟我在天橋下分吃一碗豆腐腦、抱怨世界太冷的人。她已經開始學著保護自己,而不是繼續陪我耗在這片越來越深的泥塘。
“你要走多久?”我問,聲音很低。
“三個月。”她說,“如果還安全,我回來。”
我點點頭,沒再挽留。
她轉身走的時候,雨打在她身上,我看見她肩膀微顫,卻沒有停下腳步。走到門檻時,她忽然說了一句極輕極輕的話,像是風裏飄過來的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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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那個從寺廟走出來的少年了,淨空。”
我低下頭,手一緊,把那張實習表揉成一團,扔進門口鐵桶裏。
火光“劈啪”燃起,在雨水裏掙紮著跳動,仿佛有某段記憶被炙烤著化成灰。風吹進來,火一陣一陣地閃,像在掙紮,又像在告別。
——
我跟老六第二次見,是在江濱路那條廢棄的輪胎廠。
廠房殘破不堪,屋頂塌了一半,空氣中彌漫著橡膠燒焦後的刺鼻味。地上殘留著一張舊地圖,已經被雨水浸透,邊角翻卷,上麵還依稀能看出“倉儲區域”、“出貨點”、“交接點”這些手寫的字跡。
“鉤哥換了接應線路。”我低聲說,手指在地圖上輕點著那條早就廢棄的路線。
“他怕你。”老六蹲下身,看著地圖說。
我把錄音筆放在地圖中間,錄音鍵亮起紅燈,像一隻注視著我們的眼睛。
“那他就該怕得更多一點。”我說。
老六忽然抬眼盯著我:“你真要把黑皮這條線收了?”
我沒回答。
他繼續道:“淨空,你現在身上背的是很多人的命,不隻是你自己的。”他的聲音在空曠廠房裏回蕩,混著雨聲和回聲,像一段舊回憶,遲遲不肯散去。
我抬起頭,眼神冷得像水:“所以我更不能再讓他們死得不明不白。”
風從破窗灌進來,紙地圖被掀起一角,啪啪響了一聲,像是一種回應,又像是在質問。
我們沉默了很久。
隻剩雨聲敲在屋頂上,敲在地麵上,像一段持續不斷的鼓點,打在人心上,一下下,讓人難以喘息。
——
我回到倉庫的時候,莊婧已經走了。
桌上還留著她最愛喝的烏梅茶,杯子是我前幾天從路邊攤買的,玻璃杯,透明卻有一條細紋。茶已經涼了,顏色發暗,杯沿還掛著她唇印,像一道即將褪去的痕跡。
我坐下,拿出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寫下:
“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敵人盯著你看,而是朋友不敢再看你。”
我停了一會,又寫:
“她說我變了,其實我也知道。”
我筆一頓,忽然苦笑:
“隻是江湖教會我一件事——想活,就要先學會藏。”
我寫得越來越慢,字越來越小,像怕驚動了某個夢:
“我現在藏得很好,所以她才走了。”
最後,我寫下一句:
“我不怪她離開,因為我自己,也快認不出自己了。”
字寫到這裏,雨又大了一些。我把筆擱下,坐在桌前許久未動。風繼續灌進來,帶著一點點黴味和血腥未散盡的氣味,像是在提醒我:清算,還沒開始。
但我已經動手了。
這次,我不會再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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