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舊地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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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沒來煙火巷了。
這條老街,在我記憶裏曾有過一段溫熱的時光。那時天色沒這麽陰沉,街頭還有賣豆花的小販,煙火氣混著油煙味,街坊們會在傍晚搬出折椅下棋,隔壁阿婆曬著收回的衣服,一邊咒著孫子撒歡亂跑的模樣。那時候我剛下山,身上帶著一口破碗,一本抄爛了的心經,還以為自己能靠清心寡欲走進這座城市。
如今這巷子早被納入“城中村改造計劃”,早在三年前就貼上紅紙通知,說要“一體推進城市更新工程,打造文明示範街區”。但動靜剛開始便偃旗息鼓,剩下的隻有幾排殘牆斷瓦,還有鐵皮圍欄,歪歪扭扭地立著,上頭噴著褪色的紅字:“閑人免進”。鐵皮邊緣被風吹卷,像刀一樣鋒利,鏽斑往下蔓延成血色的花紋。
風從巷子口灌進來,帶著一股子潮濕的泥味。那種味道像什麽呢?像是從深井底下爬出來的死物,一身腥,一身冷,一路貼著骨縫鑽進肺管。
阿寶跟在我身後,左顧右盼,聲音壓得極低:“哥,這地方……不幹淨。”
我沒說話,腳下踩著碎玻璃和斷磚頭,一步步走進巷子最深的拐角。
那裏曾有一間小屋,不大,三四平米,用彩鋼板搭成的屋頂早塌了一半,雨水長期滲透,牆皮脫落,斑斑點點像老年人的肝斑。牆上用黑漆噴著一個歪斜的“拆”字,門鎖鏽得像用手一碰就會碎開,門縫裏還卡著去年大雪前留下的落葉。
這地方,是我最早租住的落腳點。
第一次住進來的時候,我連被褥都沒有,山上下來的破布包著肚子,夜裏躺在木板床上睡覺,身下是蟻蟲爬,頭頂漏風。我用一隻鐵碗盛冷水,照著自己那張陌生的臉發了整整一夜呆。我當時想——我來人間幹什麽?這世上真有“俗世功德”這種事麽?可沒人回答我,我隻好一遍又一遍地抄心經,不是為了修心,是怕自己瘋。
我抬手推開鏽死的門,門軸咯吱一聲,像是誰在耳邊吼了一嗓子。塵土撲麵而來,老鼠從破裂的地板縫中竄出,尾巴甩在我腳邊。我沒動,隻是站在原地,眼睛盯著那口破抽屜。
“哥,你找啥?”阿寶低聲問。
“東西。”我答得極短。
屋子裏光線昏暗,像是浸泡在陳年的濁酒裏。我摸索著走到角落,那口破抽屜還是原樣,隻有拉手斷了一截,邊緣多了幾道像是被刀劃過的痕跡。我伸手進去,抽屜裏堆著一些發黴的紙張、幾張舊發票,還有一個硬硬的東西躺在最底部。
我指尖一碰,心裏猛地一緊。
——是個錄音筆。
鏽跡斑斑,按鈕已經掉了一半,塑料外殼發灰,像是在地底埋了幾年。可這東西,不是我的。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段時間我身上哪有錢買錄音筆?連手機都用的是村裏撿的舊貨。
“阿寶,門。”我低聲說。
阿寶立馬轉身出去守門。他不是多聰明的,但懂規矩,也懂分寸,知道什麽時候別問多,什麽時候別看多。
我用衣袖小心擦了擦錄音筆的屏幕。居然還有電——雖然隻剩一格。屏幕幽藍,冷得像死人眼裏最後一絲光。
隻存著一個音頻文件,時間是:xxxx年3月17日 晚上941。
我按下播放鍵。
耳機裏立刻響起模糊的雜音,緊接著——
“……你確定要動他?”
這聲音我太熟悉了,語調吊兒郎當,說話像玩把戲,嘴角總掛著個半笑不笑的弧度,像他什麽都不放在心上。
——鍾策。
然後是另一個聲音:
“他不動手,我們怎麽收場?淨空,不是普通人。”
這句一出口,我就握緊了拳頭。
鉤哥。
那是鉤哥的聲音。沉、穩、有股子壓著的狠,像水泥裏的鐵刺,一旦紮進去就拔不出來。
我屏住呼吸,錄音裏還有環境音,像是酒杯碰撞、皮鞋踩地的節奏聲,還有遠處傳來的一首老歌——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熟得不能再熟,是當年鉤哥最愛點的曲子,《朋友一生一起走》。
一秒,兩秒,三十秒。
我聽完整段錄音,心口壓著的東西終於塌了下來。
這局,從一開始,就是他們設好的。什麽“交易出事”、“誤傷朋友”、“局後協商”……都是他們推我入火坑的借口,而我,一步步跳進去,還以為是自己走的路。
“哥,有人來了。”門外,阿寶忽然低聲喊。
我眼皮一跳,動作迅速地把錄音筆塞進褲兜,剛起身,窗戶邊“嘩啦”一聲炸開。
碎玻璃四濺,砸進來的不是石頭,而是一截斷鐵棍,棍身纏著一圈黑布,上麵還打了個結。
有人在警告我。
而且不是誰都能發這種“信號”,我知道這代表什麽。
——清場信號。
果然,兩個黑影緊隨其後,從窗外一翻身,動作幹淨利落,落地無聲。穿的是便裝,但那下盤和落地姿勢,一看就是練過的,不是街頭混混,是專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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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真格的了……”我心裏暗罵,瞬間動手。
我反身一記肘擊,砸在第一個人的頸動脈上,那人哼都沒哼一聲就軟倒了下去。另一個人反應極快,揮刀直逼我胸口,我低頭躲過,右腿橫掃,將破桌撞翻,再順勢撈起地上的板凳擋下一記斜砍。
——他們帶刀,是真想“封口”。
“阿寶!”我低吼。
門口傳來一聲悶響,是磚頭砸在人頭上的聲音,緊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一把抓起阿寶的胳膊往外衝。
後頭有人追,腳步穩,呼吸沉,不像是急於擊殺,更像是在“送客”。他們是在傳遞信息——
別多問,別多看。
這是一次警告。
我不敢回頭看,隻在心裏念著:這錄音筆,值命一條。
我們逃出巷口時,夜風灌進肺裏,我彎著腰喘得像狗,頭發被汗濕透,滴在地上。
阿寶蹲在路邊吐了幾口酸水,臉色慘白。
“他們到底誰?”他問。
我沒直接答,隻盯著遠處那一排排高樓,像是鋼鐵做的墳墓。
“你猜。”我說。
“鉤哥?”阿寶舔了舔嘴唇。
“未必。”我說得極慢,“現在,還有人,比他更怕我知道真相。”
他看著我:“那咱怎麽辦?”
我望著風中晃動的路燈,燈光像在風裏掙紮,明明滅滅,就像我心裏的那根弦——搖啊搖,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斷。
我說:“這城市,從來都沒把我們當人看。我們是變量,是籌碼,是棋子。”
阿寶不懂,但他點了點頭。
我回到倉庫時,夜色更沉,月亮掛在半空,像一隻沒睡醒的貓眼,昏黃、冷淡、無情。
我一個人坐在燈下,把錄音筆放在桌上,重新聽了一遍。
鍾策那段聲音,如今聽來,像是在我耳邊釘下了一枚釘子:
“……淨空,不是普通人。”
我心裏泛起一陣冷笑。
我從抽屜裏取出筆記本,翻到新頁,慢慢寫下:
“我不是普通人,不是因為我想變得不普通,而是他們把我推到了這個位置。”
“他們布局、他們算計、他們演戲,而我隻能接招。”
“但這場局,結尾不該由他們來寫。”
“我要做的,是掀桌子。”
我頓了頓,寫下最後一句:
“如果還有命,就賭到最後。”
桌上燈光映著紙麵,一字一字,都像是寫在血裏。
我忽然聽見身後倉庫門外傳來幾聲腳步聲,有人踱來,又停住,像是看著門,卻沒有敲。
風靜了,夜壓得低如墜。
我盯著那扇門,沒動。
如果他敢進來,那就輪到我先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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