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灰城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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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沉得像一口枯井,死氣沉沉,深不見底。
    新北市西城區,灰巷——
    一條連導航都懶得標注的老街,在城市版圖上像一塊被遺忘的傷疤,藏在高樓背後,殘敗而倔強地存在著。
    這裏沒有霓虹,沒有熱鬧的便利店,沒有穿梭的夜巴士。隻有寂靜,陰冷,和風中若有若無的陳年黴味。
    破碎的路燈把光線切成碎片,地麵坑窪積水,反射出斑駁的橙黃色光斑,仿佛在訴說著過去的光亮是如何碎裂。牆壁上的塗鴉已經褪色,模糊不清,像是被時間反複碾壓的記憶殘片,連輪廓都快辨不出。半邊老樓的牆角已經坍塌,磚石裸露,風一吹就掉下幾顆碎屑,像脆弱的骨頭被風化到最後一絲抗拒。
    風從巷子深處刮過,帶著腥濕的冷意,也裹著無法言說的舊味,像是多年未清的地窖突然被打開。
    我拎著一罐啤酒,站在巷口,仰頭望著夜空。
    一顆星都沒有。天幕黑得像潑墨,又沉又厚。
    和我記憶裏的那晚,一模一樣。
    五年前,我第一次偷偷跟著林若瑤來到這條灰巷。
    她穿著校服,背著書包,手裏拿著一罐可樂,走路的時候鞋子在地麵咯噠咯噠響,像是在奏一首青春的節拍。
    那時候的她,笑容很明亮,眼神也很亮,好像相信這個世界不會傷害她,也相信我不會辜負她。
    那天,她靠在牆角,夕陽落在她肩頭,影子拉得很長。她望著前方,若有所思地說:
    “等你變好了,我會在這裏等你。”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輕飄飄的,像風裏的花瓣一樣沒有重量,卻偏偏沉入了我的心底,無法抹去。
    當時我什麽都不懂。以為“等你變好”隻是一個少女的溫柔幻想;以為時間和努力可以修補一切;以為那個笑著等我的人,會永遠在那裏。
    現在回頭看,才明白那是一個多麽殘忍的承諾——她是以為我真的可以“變好”,而我……隻是個在爛泥裏掙紮的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真正站直。
    我踩著濕滑的地磚,一步一步走進巷子深處。
    巷子其實很短,走不了幾十步就到了盡頭,一堵斷牆把路死死封住,像是城市裏故意留下的一個盲點,任誰走進來也找不到出口。
    那塊牆,當年林若瑤在上麵畫過一顆小小的心形,用的是一塊粉色的蠟筆,顏色淡淡的,卻在我記憶裏格外鮮明。她還在旁邊歪歪扭扭地寫下兩個字:
    “淨空。”
    我伸手,摸了摸牆。
    牆皮早已剝落,灰白幹裂,指尖一觸即碎,仿佛連這座城市都在拒絕記住我們曾經短暫的溫情。
    那顆心,已經風化成一片模糊的灰白,隻剩一個輪廓,像在訴說一個已經被時間抹平的故事。
    我靠著牆蹲下來,打開啤酒。
    哢噠一聲,氣泡猛地衝出,噴灑在掌心,濕漉漉的,帶著冰冷刺骨的寒意。
    我抬頭,看著這片什麽都沒有的夜空,仰頭灌了一大口。
    苦澀的液體像刀子一樣劃過喉嚨,胃裏頓時一陣絞痛,像是腸子都在哀鳴。
    但我沒皺眉。
    比起心疼,肉體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麽。
    比起林若瑤站在原地等了五年,而我卻用盡五年背道而馳——這點胃痛,太輕了,輕得像笑話。
    “林若瑤。”
    我低聲喚了一聲。
    聲音輕得像夢話,在風裏飄散開去,仿佛一粒灰塵,在這灰巷裏隨風無蹤。
    手機在口袋裏震了震。
    我掏出來一看,是莊婧。
    未接來電,七個。
    短信一條:
    【你真的要走嗎?不帶任何人嗎?】
    我盯著那條短信,盯了很久很久。指尖在屏幕上猶豫良久,最後輕輕一滑——刪除。
    沒有回複。
    也不再需要回複。
    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條非走不可的路。而我的這條路,從來都隻容我一個人走。
    時間一點一點往後推移。
    淩晨一點。兩點。三點。
    灰巷依舊冷冷清清。風吹過時,會帶起角落裏一堆濕紙和煙頭,那些碎屑在風中打著旋,像死去的回憶又被翻出來,重新紮入心頭。
    我抱著膝蓋,靠在斷牆邊,啤酒罐空了一個又一個,滾落在地麵,叮叮咚咚,像是來自地底的喪鍾。
    頭越來越沉,眼皮越來越重。
    但我強撐著,不讓自己閉眼。
    我怕,一閉眼,就會夢見她。夢見那個十五歲笑著說“我會等你”的她,夢見她的手拂過我臉頰,最後又一點點從我指縫裏滑走。
    就像五年前,那個少年也曾固執地站在這裏,等著一個注定不會回頭的人。
    突然,一陣微風拂過。
    我猛地抬頭。
    牆角,多了一行新寫的粉筆字。
    白色的粉筆,在灰黑色的牆皮上,格外刺眼。
    歪歪斜斜的字跡,像是一個急切趕來的孩子,在倉促間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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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著:
    “我不想等了。”
    短短六個字,像一把鈍刀,慢慢切開了我的胸膛。沒有血,但疼得無法呼吸。
    我撐著地站起來,踉蹌著走到那行字前,伸手去摸。
    指尖掃過粉筆的碎末。
    是真的。
    不是幻覺。
    我咧嘴,露出一個又冷又澀的笑。
    “對不起啊。”
    我低聲說,“我來晚了。”
    每個字都帶著風,被吹散在這個灰敗的夜裏,像一個遲來的懺悔者,把自己獻給一場早已結束的審判。
    風越刮越大,吹得人睜不開眼。
    我坐回原地,抱著膝蓋,把頭埋進臂彎裏。
    讓風抽打我,讓冷意一點點滲入骨縫。
    我像一個犯人,在這片夜色裏接受懲罰。無聲的,持續的,沒有期限的贖罪。
    不知道過了多久。
    天色漸漸泛起魚肚白。風停了,雨也停了。
    新北市的天空,依舊灰蒙蒙的,沒有太陽。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拍掉身上的塵土。
    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
    沒有回頭。
    因為我知道,回頭也什麽都看不見了。
    走出灰巷的時候,我掏出手機。
    點開朋友圈。
    林若瑤的動態更新了。
    照片是她站在機場的落地窗前,背對著鏡頭。
    行李箱靜靜立在旁邊。
    文字很簡單:
    “再見,新北。”
    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最後,把手機關機,塞進口袋。
    沒有告別。
    也沒有挽留。
    我們就這樣,錯過了。
    徹底地,幹淨利落地,錯過了。
    我走到馬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上車時,司機回頭問我:
    “哥們兒,去哪?”
    我報了一個地址。
    南郊火車站。
    司機一腳油門,車子衝進晨曦未明的街道。
    我靠著車窗,閉上眼睛。
    耳邊隻剩下風聲和輪胎壓過水坑的嘩嘩聲。
    火車站,冷清異常。
    我拎著一隻破舊的帆布包,走進候車大廳。
    大廳裏,零零散散坐著些人,大多是工人模樣,背著行李,臉上寫滿疲憊。
    我找了個角落坐下,低頭翻看手機。
    一條未讀短信彈出來。
    【莊婧:我在等你最後一次,如果你願意回頭。】
    我盯著那條短信,指尖懸在屏幕上。
    最終,還是點了刪除。
    沒有回頭。
    也不敢回頭。
    火車進站的廣播響了。
    我拎起帆布包,走向檢票口。
    在排隊的時候,我聽見後麵有人小聲議論:
    “聽說了嗎?江東這邊又要大清洗了,城南那邊的地都要動了。”
    “混不下去啦,咱們還得南下找活路。”
    我回頭看了一眼。
    兩個皮膚黝黑的中年漢子,背著沉重的蛇皮袋,臉上寫滿了風霜。
    我忽然笑了。
    笑得很輕,很苦澀。
    原來,命運早就給我安排好了路。
    從我走出山門那天起,就注定了——
    要在泥裏滾,要在風裏飄,要在最暗的地方,掙紮著找一口氣活下去。
    火車轟鳴著進站。
    我隨著人群,慢慢走上站台。
    行李箱滾輪在地麵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天邊破開一線光。
    不是朝陽。
    隻是城市上空常年不散的霧霾,在風中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我低頭,翻開筆記本,寫下:
    “她等了五年,我卻用了五年,證明我配不上她。”
    “不配的,不隻是愛情。”
    “還有自己。”
    火車門緩緩打開。
    我踏上車廂,回頭看了一眼。
    新北市,灰蒙蒙地躺在晨光裏,像一個疲憊至極卻仍假裝高貴的老人。
    我在心裏默默說了一句:
    “再見了,新北。”
    “再見了,過去的我。”
    車門關閉,列車發出一聲長鳴,載著一車沉默的人,駛向遠方。
    駛向,那片還不知道會不會有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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