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廟前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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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整夜都沒有停。
南郊那條舊路早已淹沒在泥濘和水窪裏,風夾著雨,像針尖一樣狠狠刮在人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空氣中滿是潮濕腐敗的氣味,混著泥土、枯草和殘破鐵鏽的味道,像是城市腹地深處的一道老傷口,正緩緩滲著血。
我獨自一人,逆著風雨走著。腳下的水不住地漫進鞋裏,濕透了襪子,每走一步都像踩進一塊冰。
手裏攥著一張便利貼,已經濕得發皺,上麵卻依舊清晰地寫著:
“你不是他們的人,也不是我的。”
莊婧的筆跡,不緊不慢,卻像一柄鏽刀,一下一下,在我心頭緩慢地鋸著。
我把紙折好,放進懷裏。那不是紙,是一頁過往,是一種告別。我沒再回頭,因為連最後一盞路燈,也早在身後熄滅了。
前方,是徹底的黑暗。和雨聲,一陣緊似一陣,像天在哭,像地在嘶喊。
南郊的舊廟,矗立在黑夜的盡頭。
五年前我下山時,也是從這裏經過。那時這裏還有僧人值守,還有簷下燈火,還有夜雨中的鍾聲與木魚。如今,隻剩破敗。
廟門早已腐朽,雨水將朱漆一層層剝落,露出黑褐色的老木。門扇斜掛著,半開不閉,像一個瀕死的老人,張著嘴喘最後幾口氣。
我站在廟門前,仰頭望了許久。
雨水沿著額頭一路滑下來,滴進眼裏,鼻尖,嘴角。冷得像針,卻讓我清醒。
耳邊,又響起了師父的聲音:
“心在哪,命就在哪。”
五年前,他站在這門口遞給我那串舊佛珠時,也是這般語氣,像說一句與風月無關的真話,又像替我指明了一條前路。
可我那時年少氣盛,隻顧著紅塵滾滾,哪聽得進去?隻覺得自己是出山虎,是渡江龍,恨不能在凡塵中闖出一片天。
如今再站在這門前,我身上濕得滴水,腳底泥濘不堪,心中卻連一丁點豪情都沒有了。
我靠在廟門上,緩緩滑坐下來。
地氣潮冷,順著骨縫往裏鑽。褲腿早濕透,背後冰冷如鐵,像極了這座城市的心髒,千瘡百孔,卻仍在跳動。
雨聲密密麻麻,仿佛萬箭穿林。我望著天,雷電在遠處滾過,又漸漸消散,隻留下一道低低的回響。我的耳朵裏充滿了這回響,卻一點也聽不到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自己在想什麽。
也許是莊婧離開的背影,也許是林若瑤的機場照片,也許是老六倒地時伸出的那隻手,又或者,是小瘋蹲在倉庫角落裏偷偷擦眼淚的樣子。
我的命,像是被風刮得七零八落的紙人,一點點地飄散。
我從懷裏掏出一支煙,顫著手點燃。
煙火在風雨中一閃一閃,仿佛下一秒就會熄滅。我低頭叼著煙,艱難地打開筆記本,筆記本的紙已經軟塌塌的,幾乎握不住墨。
我卻仍執意在上麵寫下幾句:
“問佛門是否有歸路。”
“佛陀不答,天地無聲。”
“世間最沉默的,不是山水,不是夜雨,而是人心。”
寫到這裏,我的手抖了一下,煙灰落下,灑在紙上,像一段無法抹去的舊因果。
我抱著膝,頭埋進臂彎裏。一個人縮成一團,就像我這些年走過的日子。沒人看見的角落,沒人問津的痛,沒人替我渡過的夜。
腦子裏開始閃回。
那場倉庫裏的圍毆,阿寶痛苦的呻吟,小瘋撲上來護住我時的瘦小身軀。老六那晚喝醉後拍著我肩說:“兄弟,有你,我這輩子不白活了。”
可如今,他倒下了。
血從他頭下流出時,我卻連一聲哭都不敢發出來,隻能死死咬著嘴唇,壓住那個快炸裂的名字。
還有林若瑤,那個十五歲在廟門外望著我笑的姑娘。那年她紮著馬尾,眼神清澈如初雪。
可如今,朋友圈裏的一張機場背影照,成了我和她之間的最後一絲牽連。
我連一句“保重”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又失去了一個世界。
廟門忽然被風吹開,“嘎吱”一聲響,像是在呻吟。
我抬起頭,看見殿堂內已無完整之物。佛像塌了,隻剩下一隻手掌合十,懸在半空。
那手掌,仿佛是在合十,又仿佛,是在向我低低告別。
我撐著門框站了起來,腿已麻木,但我還是一步步走了進去。
進廟後我沒點香。香早已滅盡,連香爐都落了灰。
我走到斷裂的供台前,跪下。額頭貼地,冰冷刺骨。
我磕了三個頭,每一下都磕得重重的,像是在懲罰自己,又像是在向天乞求一點點憐憫。
我低聲說:
“弟子空空,走了五年。
山門之外,紅塵滾滾,眾生皆苦。
如今欲歸,卻無歸處。
望佛祖憐憫,賜我一念清明。”
說完這段話,我就跪著不動了。身子微微顫抖,血從額頭滲出來,和雨水混在一起,滑過鼻梁,落進泥地。
雨,終於小了些。
我抬頭,看見天邊露出一線蒼白的晨光。烏雲未散,但總算給黑夜撕開了一道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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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外的荒草,被雨水壓倒,全都伏在地上,就像是一麵麵落敗的軍旗,象征著我這一路上的輸,和屈辱。
我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泥水。
然後最後看了廟一眼。
那隻殘缺的手掌依舊懸在半空。
我低聲說了一句:“弟子記住了。”
然後,轉身離開。
走到廟門口時,我停下腳步,伸出手,在門楣下方蘸著雨水,寫下四個字:
“空空如也。”
寫完,我站了一會兒,看著那四個字慢慢被雨水衝淡,直到模糊不清。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這五年我到底失去了什麽。
不是名,不是利,不是愛情,也不是兄弟。
而是自己。
回到倉庫時,天已經亮了大半。灰白色的晨光照在積水裏,倒映出斑駁的天色。
小瘋還守在門口。他眼圈紅著,衝過來,一把抓住我:“哥,你去哪了?我找了一晚上!”
我朝他笑了笑,聲音幹啞:“去問個路。”
小瘋愣住了,想問卻又咽下去。他知道,這種時候,不該問。
我拍拍他的肩,走進倉庫,取出筆記本,寫下:
“廟門已破,心門未閉。
度眾生,不如度自己。
度自己,不如先度心。
度心無門,便是無門之門。”
我頓了頓,筆鋒一沉,又添上一句:
“師父,如果你在,看我這樣子,會不會覺得可憐?”
夜將盡未盡,光將明未明。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卻怎麽也睡不著。
心裏空空蕩蕩,像一口井,井底已幹,井壁卻還在滴水。
我翻身,把自己裹進薄毯裏。
南方的那張傳單還在本子裏夾著。
上麵寫著:
“那裏什麽都有,隻是太苦了。”
我輕輕笑了,嘴角幹裂,卻發不出聲音。
苦嗎?
早就苦到習慣了。
但或許——這還隻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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