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傳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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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我站在灰巷盡頭,刻完那四個字時,指尖隱隱作痛。
    指甲被磕破,血順著食指滑到掌心,和那幾筆“空空如也”重疊在一起。像一場無聲的獨白,也像是一種刻骨的訣別。
    那不是塗鴉,也不是泄憤,而是一種荒誕而堅定的儀式感。我用指尖把自己寫進這片廢墟裏,又親手把它封死。
    城市的夜風依舊是潮濕的,像極了這座城永不散場的哀愁,從巷尾的破牆縫隙鑽進衣領裏,一路涼到了骨頭縫。
    我站了許久,耳邊的風像舊收音機的底噪,雜亂卻熟悉。曾經有那麽多年,我在這樣的夜裏忍著不哭,忍著不恨,忍著不瘋。但這一夜,我連這些都不用再忍了,因為心裏已經空了。
    空到連恨都沒剩下。
    終於,我轉過身,準備離開。
    就在腳步剛跨出巷口的時候,腳下一滑,低頭一看,是一張被雨水泡皺了的紙,半邊貼在水泥縫裏,像個被世界遺忘的小玩意兒,還在死死掙紮著不被踩爛。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
    那是一張印著藍底白字的招工傳單,紙質粗糙,角落還有爛泥印。顏色已經褪得發灰,但字眼卻紮眼得很。
    大字寫著:
    “南境建築一線直招,吃住管夠,薪資日結,包工頭親自帶人。隻要你夠苦,南境不會辜負你。”
    傳單角落還印著一行小字,像是廣告語,又像是某個逃難者的遺言:
    “那邊什麽都有,隻是太苦。”
    我看著這行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破角。指縫間還殘著剛才寫字時留下的血痕,混著雨水與灰塵,髒得像我這幾年走過的路。
    路燈的光灑下來,斜斜地打在那句“太苦”上,像是從天而降的一刀,把人劈開,讓裏麵所有藏著的疲憊和委屈,一瞬間都暴露在了空氣裏。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街巷很靜,靜得隻剩我一個人在呼吸,連老鼠跑動的聲音都聽不見。牆上的字影斑駁,每一個我曾靠過的角落,都好像在對我低聲說話。
    “你不屬於這裏了。”
    這一句話,比任何咒罵都來得鋒利。
    我把那張傳單小心疊好,塞進上衣口袋,抬起腳,走入剛亮的街道。天空泛白,薄霧升起,整座城市像剛從宿醉中醒來,冷漠得沒有一絲人情味。
    新北城,一夜過去了,我卻像死過一回。
    我回到倉庫的時候,小瘋正蹲在門口,衣服領子歪著,嘴裏咬著泡麵筷子,眼神空空的,像是在等一個宣判。
    他看到我,立馬站起來,把泡麵放下,舔了舔嘴角:“哥……你去哪兒了?”
    我把手插進口袋,沒有直接回答,隻是反問他:“你醒得挺早。”
    他搔了搔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晚沒怎麽睡。做了怪夢,夢見咱倆穿著雨衣,在一座爛泥工地上抹水泥,天還一直下雨。”
    我頓住,看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從口袋裏掏出那張傳單,遞給他。
    “你要是真敢去,就得準備好被人當牲口使。”
    他接過來,看了一眼,然後咧嘴笑了:“我就知道你也心動了。”
    我點了根煙,靠在門邊,沒說話。
    他低頭看著那張紙,越看越認真,嘴角卻沒再笑。他突然抬起頭,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地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咱們……別再分了。”
    我盯著他,透過那一層半燃的煙霧,看見他眼底那股早就習慣被人丟下的孤獨與倔強。
    “瘋子,”我說,“我這次走,可能是去送命的。”
    “那就一塊兒。”他答得太快,像是早就準備好的。
    “我走,是想試試活命,不是拉你陪葬。”
    他皺著眉,咬著嘴唇:“我跟你,不是為了死。”
    “那你更不該跟。”我彈了彈煙灰,“你陪我這幾年,已經夠了。”
    他張了張嘴,話沒說出口。最後低聲道:“反正你去哪兒,我都守著。”
    我把煙抽完,踩滅在腳下:“我要去的,是南方。”
    他頓了頓,然後勾了下嘴角:“那地方熱,適合種命。”
    我聽見“種命”兩個字,心口忽然一震。
    “命不是天給的,是你自己種下來的。”這是師父以前說的話。他說:“種了善,結善果;種了惡,收惡果;種了不肯低頭的,結出來的,是苦。”
    我拍了拍小瘋的肩:“別急,等我安排完倉庫的事,再說。”
    他笑了笑:“哥,你一句話,我就跟你走。”
    午後,陽光灑在倉庫屋頂的鏽鐵上,斑駁的光影像是腐朽的傷口。整個倉庫空蕩得不像話,兄弟們散得差不多了,空氣裏還有廢油和煙的味道。
    我坐在辦公室,牆上的舊掛鍾還在滴答走著。那是三年前我親自掛上的,電池居然沒換過,時間卻一點不差,像是故意諷刺我。
    “哥。”
    小瘋站在門口,遞給我一張紙,是新工地的登記表。
    “南境,城郊,日結兩百,包吃包住。報名隻要身份證,不查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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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接過來,看了一眼上麵的聯係人和地址。他說得對,這是那種“隻要你夠苦,就沒人管你是誰”的地方。
    “你身份證哪來的?”
    他從褲兜掏出一張泛黃的舊身份證:“當年混的時候辦的,名字我自己起的,照片還挺帥。”
    我點點頭,把表夾進一堆舊文件:“再等兩天,我處理完倉庫的事,就走。”
    他低聲問:“我能留下來幫你嗎?”
    我抬頭看他,搖頭:“不用。你先把自己照顧好。”
    他張了張嘴,終究什麽都沒說。隻站在門口,靜靜看著我,就像這幾年無數次那樣。
    晚上,我坐在倉庫裏,把幾年的賬本翻了一遍,翻到最後幾頁的時候,看到莊婧留下的筆跡。
    她的字一向幹淨,工整,有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道。
    “員工保險已繳,餘額預留三個月。”這是她去年寫的。
    我當時笑她太認真,她卻冷冷說:“你混江湖,不代表你兄弟也得死在街頭。”
    現在,她走了,兄弟散了。
    我在那頁紙角寫下幾個字:“賬清,情欠,路散。”
    然後我關上賬本,把倉庫鑰匙交給大壯:“能分的我都分了。鑰匙你留著。”
    他接過,沒說話。
    “有人來問,就說我死了,埋在後山。”
    他眼圈紅了,卻隻是點了點頭。
    我轉身離開。身後的倉庫門緩緩合上,像一座墳墓。
    夜深風涼,我走在街上,掏出那張招工傳單。上麵的字在路燈下微微反光,我盯著那句“太苦”,仿佛聽見一聲歎息。
    我掏出破筆記本,在路邊的電箱上寫下:
    “南境招人,不問來曆。”
    “這世界,有人隻需一張身份證,就能重頭再來。”
    “我是嗎?不是。”
    “但我會去。不是找活路,而是埋命。”
    “埋了它,說不定,能長出點什麽來。”
    風吹過,紙角翻飛,我看著那句“隻要你夠苦”,忽然笑了。
    “我夠苦,”我說,“但這次,我想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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