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告別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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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仿佛咳出一口老痰。
這是第五年,也是最後一年。
我站在門口,沒有動。背後是初夏的風,帶著一絲濕潤的灰塵味,像是舊報紙裏封存太久的故事,一翻開,便撲了我一臉。那風從南邊海岸一路卷來,穿過廢鐵場、爛尾樓、加油站,再拐進這條雜草叢生的物流小巷,最終鑽進我衣襟裏,涼得有些徹骨,也有些清醒。
小瘋第一個走進來。他的頭發被風吹得亂翹,脖子上還掛著那條掉色的紅布條,是前段時間他和人打架,從對方腰間搶來的“勝利紀念”。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門口那張落灰的牌匾,上麵歪歪斜斜寫著四個褪色大字:
雨巷物流。
那還是大柱哥三年前“轉型”時拍板改的名,想裝點點門麵,說要從地下轉地上,把老本行做成“正規貨運公司”。結果名字改了,門也刷了白漆,但工商注冊表格從來沒遞交出去,生意還是照舊靠手腕、靠拳頭、靠黑市人情維持。
“哥,這地兒……還真挺像咱的。”小瘋輕聲說。
我沒吭聲,抬腳走了進去。
門在背後慢慢合上,發出一聲哢噠響,像是對往日的一次輕描淡寫的判決。
倉庫裏的味道依然熟悉。潮濕、黴變、汽油和煙味混雜,像一個被江湖吞吐過無數次的胃袋,仍殘留著未曾完全消化的血腥與荒誕。牆角那張舊沙發塌了一邊,是我最早落腳的地方,後來被大家戲稱為“南郊王座”;窗邊鐵櫃上還貼著阿寶當年畫的“笑臉貼紙”,雖然已經被水汽糊得模糊不清,但顏色的斑駁裏仍藏著一個曾經相信善意的下午。
我掃了一眼周圍:天花板上的燈管歪斜著懸掛,蛛網在角落像白色經緯圖般織成命運之網;地上的水泥裂縫沿著舊血漬向牆根爬去,像一條條不肯被時間磨平的罪證;舊冰箱的門半敞著,裏麵空空如也,曾裝過急救箱、私酒和幾段秘密錄音。
這些年,我們在這裏避過風頭、籌過槍械、藏過命債,也在這裏一起看著兄弟出事、女人離開、警車繞行不進、黑市的傭金一分一毫地榨幹我們最後的尊嚴。熱血、恐懼、憤怒、欲望、悔恨,都像一層一層剝不掉的油漆,糊在這破磚破瓦之間。
“東西我已經清點完了。”我開口。
小瘋轉頭看我:“全清完了?”
我點頭:“能賣的,我已經聯係回收站來拉。現金在桌子上,二萬三。”
“這麽少?”他皺眉。
我聳肩,“這些年我們賺得多,虧得也快。兄弟們的封口費我都提前打過去了,診所那邊我也留了藥費,給阿寶的。”
他沒再說話,隻是低頭看著那張攤在桌上的錢,像是看著最後的祭品,也像是看著一場自焚的餘燼。他的指尖在桌邊輕輕敲了兩下,那是他焦慮時的老習慣,像是在確認什麽,又像在默數餘下的可能。
“哥,你真決定不帶我走?”
我沒有回避他的目光,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想讓你留下。”
“可我跟了你五年了。”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咱不是說好,活著就不分開?”
我沒答話。
他低著頭站了幾秒鍾,肩膀忽然一垮,像是被誰從背後抽走了所有筋骨。他不再爭辯,隻是把“雨巷物流”的牌匾往外挪了幾寸,像是給我讓路,又像是給自己劃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我走到角落那張老舊的辦公桌前。抽屜還在,鎖早壞了。我伸手一拉,抽屜發出咯吱一聲,像是一個遲暮老者在翻身。
裏麵是一本舊賬本,還有一疊皺巴巴的照片。
我翻看那些照片:有我和阿寶在電線杆下喝啤酒的合影,他笑得像個被哄好的孩子,而我臉上沒什麽表情;有小瘋第一次走進倉庫的照片,那時他穿著一件大兩號的軍綠色夾克,臉瘦得像狼崽子,眼神卻倔得要命。
還有莊婧。她靠在倉庫門口的折疊椅上,陽光透過鐵窗落在她側臉,她睡著了,嘴角沾著一點筆墨。那時她還愛寫字,愛喝苦咖啡,愛在我忙亂時念些她自創的“自由宣言”。她說她最喜歡倉庫裏那股“混合味”,因為真實。
我一張張翻過,卻沒看到林若瑤的照片。
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裏。她的世界和這個倉庫之間,隔著十幾公裏的市中心、幾十層樓的光鮮、幾百萬的賬本和徹底不相容的命運。
我把照片和賬本裝進一個舊布包裏。那包早已褪色,背帶磨得發白,縫線處還用訂書機訂過一次。把包背在身上時,我心裏忽然一震——那沉重,不隻是回憶,是一整個江湖的報廢記錄,壓在肩上,幾乎要讓我跪下。
兄弟們一個個到齊了。
他們都知道我今天要走。沒有人問我要去哪,也沒人攔我留下。他們站得靜默而沉重,像是在守一場出殯,隻不過這次埋的是我自己過去的那張臉。
小狗把煙塞進我口袋:“哥,煙別忘了,這是你喜歡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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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接下,卻沒點燃。
阿豪把一串生鏽的鑰匙扔給我:“反正你不要了,留著也沒用。”
我收下。
阿福低聲說:“你走後,我也不幹這行了。我去我姐那邊的飯店端盤子去。”
我輕輕點頭:“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沒人笑,也沒人哭。他們像五年前我們初次並肩時一樣站成一排,那時我們在雨夜下排成一行,舉著鋼棍和菜刀,準備搶回被拖欠的最後一車貨。如今,我們再度排成一行,隻是這次,不是迎戰,而是送別。
我轉身,一步一步走出倉庫。
夕陽正好落在門口,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好像一直拖到門後的夜色裏,拖到那些我不願再去麵對的罪與恨。
走到門口時,我停下腳步。
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們都還站在原地,看著我的背影,看著我一步步脫離這場曾讓我們血肉相連的煉獄。
我輕輕說了一句:“謝謝你們。”
沒人應聲,但我聽見小瘋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那聲音像是他喉嚨裏壓碎的一句“哥”。
我邁步踏出倉庫。
門緩緩地、緩緩地合上。
那一刻,我心裏響起一個極其清晰的聲音:
“這是我的江湖,終點在這。以後的路,不再是刀口舔血,而是泥裏拔命。”
我走了很遠,直到街道盡頭的霓虹燈開始閃爍,才敢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那扇門還在,但再也不會為我開了。
我找了塊空地坐下,拿出那本筆記本,在最後一頁寫下:
“人總得有個地方告別。”
“不告別的叫死局。”
“我給自己留了條活路,是孤身一人那種。”
“倉庫的門關上了,但我腦子裏的門,還沒完全關。”
“我想,再往前走幾步,就能真的放下了。”
寫完,我合上本子,把它放進包裏,扣好扣子。
天黑了,風吹起來,我把衣領豎起,像是給自己關上一扇小窗,隔絕舊夢與餘燼。
我知道,這一夜過去,真正的“打工人淨空”,就要誕生了。
而江湖,隻會在夢裏,再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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