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廠首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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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這一輩子,有時候不是你哪一步走錯了路,而是從一開始就站在了錯誤的棋盤上。夜幕降臨,我終於明白,這並不是一盤能夠取勝的棋局。
我坐在這間如囚籠般狹小的宿舍裏,床板是由粗糙的鋼筋水泥拚湊而成,整個宿舍隻亮著頂頭一盞昏黃的日光燈,燈管閃爍著不定時的嗡鳴,像是隨時要徹底熄滅。頭昏腦漲,嗓子幹裂,每一次吞咽都像幹沙摩擦骨節。耳朵裏嗡嗡作響,仿佛殘破的留聲機在重複著同一段恐怖的旋律。四周牆麵上,斑駁的油漬當年被照明管烤得發亮,此刻卻在灰塵沉積下又恢複了晦暗,像是一張張不定時顫抖的臉。
廠區的樓道裏時常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那股怪味混合著機油、黴爛的腐肉和老鼠屎,像是一種病態的氣息,粘在喉中,不肯散去。每一步踏出,都像踩在無數蟑螂的屍體上,嘎吱作響。昏黃的燈光在天花板上搖曳,一點一點吞噬黑暗,卻又仿佛在看著我冷笑,讓我分不清那是笑聲還是嘲弄。
這,是我“南下”之後的第一夜,卻比我想象的任何地獄都要恐怖。
“新來的?”
一個低啞、拖長了音的聲音從陰暗的角落裏傳來,帶著幾分不懷好意的好奇。
我回頭看去,隻見一個滿臉麻子、麵色蠟黃的青年正倚在牆邊。他的眼珠在油汙下暗淡無光,卻閃爍著一絲警覺;臉上厚厚一層機油未洗,一撥就有油漬脫落,像是長年累月不曾清理的機器零件。他和我穿著一模一樣的灰藍色工衣,布料早已褪色,袖口和膝蓋處破了好幾個洞子,露出裏頭同樣帶著汙漬的打底衫。那雙解放鞋上的鞋帶隻剩下一邊,兩腳踩在宿舍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回聲。
我點了點頭,聲音仿佛被沙土填滿,隻從幹裂的唇縫中擠出:“……淨空。”
“淨空?”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品嚐我名字的滋味,“名字倒挺幹淨的。可你得記住,這地方——一點都不幹淨。”
我沒有反駁,也沒有笑。他赫然覺得自己說得威風,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聲音低沉:“別看今天中午你沒挨板子,那是因為還有兩個更倒黴的新人先招惹了頭頭。咱們班組長心情好,懶得管你。等你幹兩天不合他胃口,他就知道這地方多‘講規矩’了。”
燈光晃了一下,他的嘴角銜著一絲笑,卻看不出絲毫善意或惡意。他隻是平靜地說出眼前這份“既定事實”,像氣象播報:明天可能下雨;廠裏可能打人。
“你叫什麽?”我也好奇地問。
他抬頭看我,似乎不常被人詢問姓名,遲疑片刻,眨巴著眼:“……我叫黃毛。”
“真名?”我繼續追問。
他淡淡一笑,搖頭轉身走向對麵那排同樣被油煙熏黑的床鋪:“真名?在這兒待久了,你會發現真名根本沒什麽用。名字,不過是用來喊人的。喊不醒、喊不動就什麽都不是。”
我沉默。夜色在燈光下拉長,牆壁上的裂縫裏滲出一絲冷風,將我的骨頭都吹涼。
淩晨兩點,廠區的鐵門“哐啷”一聲被狠狠拉開,敲在走廊的鐵壁上,回聲震得人牙齒都在打顫。
門口衝進來一個魁梧身影,拖著一隻大號蛇皮袋,腳步沉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起床了!上夜班的,滾——都他媽給我滾起來!”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呼喊震得脊背發寒,本能地彈起身。黃毛動作更快,像泥鰍一般從床鋪上一滑便落地,沒發出一點聲響,卻又準確無誤地躲開了我一同從床沿滾下的撞擊。
“動作慢的,扣飯票!”那人話還沒落,所有床鋪瞬間炸開似的嘩啦亂響,十幾個人擠作一團,從床上翻落下來,有的人連綁腿都沒係好就被拉走。
我還沒弄明白“飯票”究竟是什麽,蛇皮袋已經被往地上一甩,裏麵“哐當哐當”掉出一排藍色安全頭盔和幾副髒兮兮的布手套,邊角更濕、更黑。
那身影拍了拍手,聲音冷峻:“帶好你們的‘家當’,今晚去三號線,聽到了沒?”
“聽……聽明白了!”眾人齊聲但聲調懦弱。我也擠出一個答應,卻覺得嗓子像被砂紙刮痛。
出門前,黃毛從褲腰裏摸出一隻皺巴巴的醫用口罩,塞到我手裏:“戴上,不然吸三口粉塵,下巴就直接咯血了。”
我看著口罩,心頭一酸,卻沒來得及說聲“謝謝”,便蒙上了口鼻。
三號車間,根本不配叫“車間”,更像一個地獄熔爐。
我們被一條長長的管道引進一個封閉廠房,門一關,世界頓時隻剩下一道狹長的縫隙透著微光。車間四壁用厚實的金屬板緊密封死,沒有窗戶,隻有高處幾個排氣孔,時不時噴出滾滾黑煙。灰蒙蒙的霧氣與火星細屑四處飛散,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味和化學藥劑味,嗅到一次便讓人酸麻。
地麵被潮濕的工業廢水浸透,踩上去“吱吱”作響,像踩在濕棉絮裏。地上不知名的油汙到處都是,在昏暗燈光下,和那些淤泥混成深褐色,像無數血跡凝固太久的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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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班被分到“廢料篩分”小組。所謂廢料,就是從生產線末端篩出來的殘次品、電路板邊角料,還有被高溫灼燒變形、起泡的線路板,它們被傾倒在一個比人還高的大鐵皮平台上,一堆堆如同廢墟般堆砌。
“今天晚上,得幹夠八噸廢料!”班組長那個戴小胡子的人走上平台,一邊挖鼻孔,一邊對台下喊道,“幹不夠,就別想下班——晚一秒鍾算一斤,理解麽?誰要敢掉鏈子,後半夜保證你去‘冷罐’裏待兩個鍾頭!”
我們幾個新人麵麵相覷,心裏一沉——“冷罐”,這名字就像是某種恐怖傳說。沒人想被人類遺忘在那種地方。
隨著他一聲令下,篩分正式開始。我和黃毛被分在一號位,麵對兩個繁重的篩分槽。工具隻有一把舊鉗子和一隻發黃的紫光燈,鉗頭早已生鏽,手柄包著膠帶。紫外燈閃爍不定,透出詭異的紫色光芒,仿佛隨時可能斷電。
我第一次抬手,翻開第一塊金屬與玻璃混雜的電路板。手指剛一觸碰,冰冷刺痛從指尖蔓延,肌腱都在發顫。
“戴手套!”黃毛一聲低吼,聲音裏有幾分急促,“有靜電,會閃你一嘴!”
我連忙套上早已發黴的布手套,手指在裏麵僵硬得動彈不得,汗水和塵土混合後的味道透過口罩鑽進肺裏。再低頭工作,篩分的動作機械而重複,像某種喪失意識的機器。
不知道幹了多久,或是一分鍾,或是一小時,我的額頭開始滲出冷汗,汗水順著發際滴入眼睛,刺得我抬不起眼皮。口罩早已濕透,貼在臉上如同一層厚重的紗網,每次呼吸都像在吸入烈焰與鋼屑。
正當我忍不住想停下時,“啪”——一個沉悶的聲音打斷一切。我麵前的篩料桶被粗暴地一腳踢翻,廢料如潮水般傾瀉,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幹得這麽慢?你是來度假的?”班組長的聲音帶著猙獰。
他跨步上前,俯身看我,眸子裏盡是嗜血,“你再給我慢吞吞,就今晚休想下班,我讓你去‘冷罐’透透風!”
我咬緊牙關,不敢吭聲,隻能強撐身體,繼續手中重複著挑揀、丟棄、搬運的動作。
淩晨四點,車間裏已有兩名工友倒在地麵,不停抽搐,口中帶血。看他們被人從地上拖起,扔向車間盡頭那扇漆黑的厚重鐵門。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要將人踩進地獄。
黃毛嘴唇發紫,虛弱卻依舊湊近我耳邊低聲道:“堅持,不管幹得怎麽樣,千萬別倒下。一倒,就給你記入黑名單。”
“黑名單?”我喃喃。
他呼出一口渾濁氣息:“一入名單,就天天半碗飯,鋼板床,連廁所都得排隊。想翻身?門都沒有。”
我眼前一陣發黑,卻在那一刻知道,自己若是倒下,便真要被這地獄吞噬了。
就在此時,一個瘦小的新人忽然“撲通”一聲,跌倒在廢料堆旁,癱軟在地,雙眼翻白。他虛弱地呢喃:“救……救命……”
我慌忙衝著班組長喊:“班組長,有人倒下了!”
班組長冷冷掃了地上一眼,沒有任何同情,手一指向廠房盡頭:“扔‘冷罐’裏去,明早再說。”
兩個壯漢沒多說話,將那男孩的四肢拉起,像拖牲畜般塞向那扇冰冷的鐵門,再也聽不到任何響動。
那一刻,我終於徹底明白:“冷罐”——不是暫時的懲罰,而是一個通往死亡的冰窖。
天破曉時分,六點整。工作結束的哨聲在車間外響起,如同戰場的喪鍾。我們被一股莫名的解脫感驅趕回宿舍。
我拖著被濕泥灌滿的解放鞋,癱坐在小食堂外的鐵長椅上,雙手發抖得連碗筷都扶不穩。麵前是一碗幹稀的米粥,粥麵平滑得像沒有一粒米,底下漂著兩片薄如紙的蘿卜幹,毫無油香。
我抬頭望了望那張飯票——是前天交身份證時分發的,印有編號和廠區公章,宣稱憑此可兌換一餐。然而風吹雨打下,飯票已打了折,鏤空處寫滿了“違規扣減”、“遲到作廢”的條款。
黃毛曾說:一旦觸犯規矩,飯票就扣一半;一旦被舉報,飯票就沒了。沒飯票,就得挨挨餓餓,用胃裏的空酸汁當護身符挨天過。
我把最後一口稀粥咽下,胃裏翻騰,像有數不清的蒼蠅在盤旋,又像有什麽被撕扯著往上衝。
夜幕又一次降臨。
回宿舍的路上,我經過那扇“冷罐”門,鐵門半掩,背後傳來幾聲悶響。幾個工人正把一張破舊的折疊床搬進去,床上是昨夜暈倒的那個男孩。他沒有動,也許已經死了,也許還未斷氣。雨珠從他發梢滴下,濺在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沉重回聲。
我心頭一痛,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生怕與那死亡的氣息對視太久。
宿舍門口,新來的女工蹲在地上抽泣。她身子蜷縮如一張紙片,肩膀不住顫抖。我素不相識,卻知道她絕不會是最後一個絕望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消失的人。
我走過去,想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口。最後,我隻輕輕點了點頭,摸了摸掛在她床頭的紅繩手環,示意她別太害怕。
回到床邊,我閉上眼,卻清晰地看見佛堂的油燈在燃燒,師父坐在蒲團上,一臉蒼老卻慈悲。他目光望向我,聲音緩慢而深沉:“淨空啊,若有一天,你要渡的不是別人,而是渡你自己——你還敢不敢渡?”
我沒有回答,夜風透過破舊窗欞卷進來,裹挾著腐乳般的臭味,將我心裏的脆弱與恐懼一並卷走。
這一夜,我根本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熬過第二天。
人這一生,或許從未真的處在一盤可以“贏”的棋局裏。可當認清了棋盤的模樣,認清了棋子的走法,也就有了隨時棄子重新開局的勇氣。
我將目光投向遠方,想起師父常言:“世間最苦的,不是被困牢籠,而是連籠外都不敢去看一眼。”
風繼續吹,狗叫聲在夜色中搖曳。無路可退,但路還得繼續走——走出這鐵窗、走出這條布滿鮮血和淚水的篩分線,去尋找那個能夠真正放下執念,重塑自我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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