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份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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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是最現實的秤砣,壓在人心最深處的地方。
    清早的食堂角落,仍殘留著昨夜未散的潮濕寒氣。鐵皮棚頂上的冷光燈,將長條桌推到牆邊,隻留下一張掉漆的鐵桌和兩條長凳。我坐在那裏,手裏攥著那張皺巴巴的紙——廠裏發給我的“紙質工資單”。白紙黑字刺得眼睛生疼:
    基礎工時工資:¥1260元
    夜班補貼:¥0元
    績效獎:¥0元
    扣除費用:
    — 工衣押金:200元
    — 水電+食宿費:320元
    — 培訓費含管理指導費):500元
    — 製度懲罰遲到+未遵守廠規):114元
    實發:¥126元整
    這四個冷冰冰的大字——實發工資:126元整——像鋒利的刀口,一下子在心頭劃出血口。
    我盯著那串數字,腦中隻回蕩一個問題:我他媽到底是在工作,還是在坐牢?
    回到宿舍前,我又繞道去廠區公示欄。那兒有塊公告牌,上麵釘著一疊工資單,每個人都得排隊領“紙質工資條”。我在隊伍裏站了二十多分鍾,凍得雙手發抖,隊伍動一寸,就意味著多等上兩分鍾。
    排在我前麵的,是老白。四十來歲,臉上布滿類似麻風疤痕的坑洞,像被火灼過的痕跡。他接過工資條,拿在手裏,又看又罵,牙齒慘白參差:“老子幹了一個月,就值一隻豬腿?操你媽的廠!”
    他笑得像瘋狗,那笑聲在糟糕的空氣裏格外刺耳。我望著老白那張糟糕的臉,心裏卻一點笑意也沒有——這種窒息的屈辱感,讓人想哭卻沒有一點淚水。
    明細:一場精心設計的剝削
    拿回床鋪上,我蹲下來,將工資條攤在手心,指尖因設計扣項而繃得發白。
    基礎工時工資 1260元: 按160小時計,每小時7.875元。
    扣除項目 1134元: 相當於把大部分“血汗錢”回收了。
    我終於看清,它們拿走了五倍於我的工資。170多元的工衣押金、住吃費用、500元培訓費、114元莫名“處分”…
    每一項,都是提前設計好的陷阱,讓人自投羅網。
    我突然明白,不是我沒幹夠活,而是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付你應得的報酬。工資條,不過是一張變相的契約書——將你的勞動力分期抵押,直到你徹底撐不住。
    同伴的苦笑
    “喲,新人也領到了啊?”阿昌推門進來,他手裏夾著一根劣質煙,遞給我時露出一個苦笑,“不錯啊,一百多呢,夠你在外麵買條煙回來抽抽。”
    我垂下頭,不接煙,隻握著那根折皺的工資單。
    他歎口氣,坐到我對麵:“你第一個月多少?”
    “126。”我聲音低得像風吹過鐵皮。
    阿昌搖頭苦笑:“上個月我才86塊,幹得再拚,也不如他們扣得巧。”
    “扣你啥?”我終於抬頭問。
    “說我浪費電,手機晚上沒交。可我手機早就被收了。”他聳聳肩,“廠裏隨便編個理由,財務就敢扣。”
    我又低頭看那行“製度懲罰”,114元,莫名其妙地扣在遲到和違紀上。我連一次廁所超時都被掐著秒,卻依舊莫名其妙被罰,仿佛在提醒:你是下等人,你說了不算。
    斌叔的“通天秘訣”
    那天下午,天色陰沉,宿舍裏彌漫著一股發黴的潮濕味。門口,斌叔倚著牆角,叼著根軟中華煙,像個世外高人一樣等我。
    “淨空啊,第一份工資拿到啦?”他鼻音濃重,笑得很溫和。
    我點頭,卻沒像其他同伴那樣打招呼。
    “這廠子裏,講的是規矩。你做一天活,就掙一天飯。”斌叔吐出一口煙圈,慢悠悠地說,“別怕扣得多,那都是磨人,磨你服氣。等你服氣了,就不折騰了。懂不懂?”
    我盯著他的煙頭,眼神冰冷,不苟回應。他伸出三根手指晃晃:“撐過三個月,不死不殘,就有人帶你進‘技能組’,工資直上三千。”
    “真有這事?”我問。
    “能撐過三個月的,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要麽瘋了,要麽廢了。”
    話音落,他便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築牢絕望的“感恩會”
    那天夜裏,我輾轉難眠。床板的硬棍子硌得我全身僵硬,耳邊仍能聽見小翠在另一張床上的磨牙聲——她一定做噩夢了。我本想安慰她,卻在黑暗中沉默,隻聽到自己心髒有節奏的跳動。
    次日早晨,廠裏通知我們參加“感恩會”。所有工人必須穿戴整齊,按組列隊在飯堂就座。整齊劃一的塑料椅子,廣播裏循環播放著廠歌,台上架起的大屏幕不斷閃動著廠徽。
    禿頂中年廠長穿著西裝,麵無表情,像念祭文般開場:“感謝廠方給大家提供學習平台,讓你們掌握專業技能,獲得穩定生活保障!”接著是一段段“忠於崗位”“心係廠區”的口號,全場齊聲應和,聲音響亮卻空洞。
    隨後,所有人被要求寫“感恩體會”。我拿著那支早已被手汗打濕的筆,在紙上寫下五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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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裏,我第一次明白,什麽是賤命。
    我努力工作,換來貧困。
    我遵守製度,換來懲罰。
    我忍辱負重,換來屈辱。
    我活著,不是因為我該活著,而是因為他們還不打算弄死我。”
    我把體會紙交給台前的年輕女職員,她隨手翻看一秒,冷冰冰地說:“不合格,重寫。”
    我看著她,片刻呆滯後,轉身離開。她沒有再喊我,我知道,在這裏,任何一句真話都是“擾亂好心情”。
    “放早班”背後的不祥預感
    第三天下午,斌叔忽然宣布:所有人可以提前半小時下班。這是入廠以來,首次聽見“放早班”這詞。
    宿舍裏頓時一片喧嘩,同伴們收拾工具,摩拳擦掌,像是贏得了某種勝利。可我的心卻一沉,感到不祥。
    晚飯時,小翠沒有出現。阿昌低聲問:“你說,她不會是出事了?”
    我沒說話,隻覺得胸口像被一根寒刺紮住,呼吸艱難。
    突然,食堂外傳來一陣騷動,人群中有人尖叫:“有人跳樓啦!!”
    我全身一震,下意識衝了出去。
    二樓天台邊,黑色的天際與灰色的廠房形成一條冷峻的水平線。護廠隊員按著紀律,站成兩排,臉無表情。站在欄杆邊的是小翠——她光腳站立,身影消瘦,長發被風吹得亂舞。她的一隻手死死捏著什麽,另一隻手扶著欄杆,那動作像定格的畫麵。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他們小聲議論,卻沒有人敢上前勸阻。或許他們都知道,這裏誰也救不了任何人。
    我本能地往前擠,喊她的名字:“小翠!別跳——”
    聲音像石子投入深井,被無情吞沒。
    下一刻,小翠轉過頭,嘴角閃過一個解脫的微笑,仿佛想說“我自由了”,然後——縱身一躍。
    一聲悶響,血在天台水泥地上綻成一朵殘酷的花。鮮紅的液體恣意流淌,濺染了地麵,也染紅了無數顆冷漠的眼睛。
    那一刻,我的大腦徹底空白。世界崩塌得無影無蹤,隻剩小翠那抹解脫的笑容,如同最後的審判。眼角有淚,模糊了視線,卻不知是悲傷,還是憤怒。
    我第一次,毫無預兆地,產生了殺人的念頭。
    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冷靜地想:若有一天,我能活著走出這裏,我一定要回頭殺一個人——一個把佛門兄弟與南下工人都送進煉獄的人。
    當晚,我未嚐合眼。宿舍屋頂那盞忽明忽暗的白熾燈,像一隻審視的眼睛,不停地眨動。它閃爍著冷光,似乎在對我低語:
    “你還沒死,所以你得看著。你欠的,不僅僅是那幾萬塊,還是這裏的規矩與枷鎖。直到你將這一切推翻,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我閉上眼,腦海中卻浮現斌叔、阿昌、老白、還有小翠的一幕幕:每個人都在這座地獄裏掙紮,或瘋、或廢、或死。
    窗外,夜風卷起塑料棚頂的碎響。我握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血與汗一起湧上來。
    明天,我要踏出這一步。
    哪怕前路凶險,我也要帶著那張工資單、一把藏在床底的螺絲刀,衝破這牢籠。隻有這樣,我才配得上稱自己為人,而非債與枷鎖的附庸。
    —— 第一份工資,換來的是最後一次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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