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跳樓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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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皆說“地獄有十八層”。 可在這座廠裏,我每睜開一次眼,都是第十九層的開始。
    老楊被押下台的第二天早上,我聽說他徹底瘋了。
    有人說他在冷庫裏一天沒吃沒喝,淩晨被人看到在鐵門上用牙齒啃牆,一邊啃一邊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廠醫來了,打了一針鎮定劑,把他抬走,從此再沒回來。
    沒人知道他被送到了哪兒,也沒人敢問。
    包括我。
    小翠之後,再有一人瘋了。
    董姐開始變得怪異,是從那天起。
    她本是那種“老工”——三十多歲,不美也不醜,不吵也不鬧,像顆磨圓的石子,在流水裏滾了幾年,沒棱沒角,誰也注意不到她。
    可她忽然開始發呆。
    她坐在流水線前,手停在那裏五分鍾沒動,目光呆滯地盯著傳送帶,就像看見了什麽幻覺。
    組長罵她:“你發什麽神經?”
    她沒回應。
    我悄悄走近,隻聽她低聲自語:
    “夢裏我家狗還是活的……我喊它,它跑過來,舔我手指頭……”
    那聲音像風一樣輕,輕得像要碎。
    我愣住了。
    我忽然意識到,小翠曾說過她回家後要養狗。
    那隻狗,是她的“未來”,是她的“希望”。
    可現在,董姐夢裏也開始出現“狗”了。
    我忽然害怕。
    這不是她的夢,是她的絕望。
    幾天後,廠裏舉行“安全主題演講比賽”。
    說是“比賽”,其實是把幾個工人拎上去念幾段早就寫好的稿子,然後讓大家“投票”。
    董姐也被叫去了。
    她站在台上,麵無表情地念稿:“我熱愛我的崗位,感謝廠方給予的關懷,在這裏,我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念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
    台下起哄:“快念啊,讀錯啦?”
    可她不再開口。
    她抬起頭,望著遠方的天空,忽然笑了。
    那笑容有點詭異,又有點……解脫。
    我坐在台下,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晚上,我悄悄去找她。
    她的宿舍空無一人,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牙刷、毛巾全被洗淨晾幹,就像即將退房的旅客。
    我蹲在她床邊,盯著那疊被子,忽然覺得——
    她是真的準備“走了”。
    但她,不是離職。
    我找遍整棟宿舍樓,沒見她。
    夜裏十點五十三分,警報響起。
    整個廠區燈火大亮,哨音刺耳,所有人被召集到廠區中心廣場。
    我跑出去,隻見食堂天台上,站著一個穿灰色工衣的女人,逆光而立。
    是董姐。
    她腳邊放著一雙鞋,旁邊還有一張紙,隨風飄動。
    她站得很穩,雙臂伸開,像擁抱整片夜空。
    風很大,吹得她的衣角獵獵作響。
    廠長帶著護廠隊在下方喊話:“下來!你有什麽要求可以說,別衝動!”
    她沒動。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衝破人群,大聲喊:
    “董姐——下來!”
    她緩緩低頭,望了我一眼。
    那目光我至今不敢忘。
    裏麵沒有驚恐、沒有憤怒,隻有一種——告別。
    “淨空。”她第一次叫我名字。
    “你記得她說的狗嗎?”
    我怔住。
    她說:“那隻狗,叫阿黃。死的時候,才三個月。我天天夢見它,是不是代表我還能活著?”
    我眼眶發熱,啞聲道:“你可以活著。”
    她卻笑了。
    “他們不讓我活,我活給誰看?”
    說完,她抬頭,仰望星空,喃喃道:“我不要去哪裏,我要走——”
    然後,她跳了。
    這一次,沒有血花濺到誰腳下。
    她落在廠房一角,砸中一個廢料桶,發出沉悶聲響。
    這聲音,把我心裏最後一絲“希望”砸碎了。
    之後的幾個小時,仿佛夢魘。
    廠裏第一時間封鎖現場,廣播裏反複播放:“今日淩晨,一名工人因個人心理問題跳樓,目前已送醫救治……”
    是謊話。
    我親眼看到,她的脖子是彎的,眼睛睜著,牙咬住嘴唇。
    哪有救治?
    他們隻是想蓋住一切,把她也從這個世界徹底“抹除”。
    像抹去地上的灰塵。
    當天,廠方照常開工。
    我沒去上班。
    斌叔找到我,語氣嚴厲:“你想造反是不是?”
    我看著他:“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說‘他有心理問題’?”
    他皺眉:“別跟我玩文字遊戲——這廠給你飯吃、給你工錢,你就要守規矩!”
    我冷笑:“你有沒有想過,規矩本身,就是錯的?”
    他眼睛裏閃過一絲動搖,但很快恢複冷硬:“你要是不服,你去試試看啊,看你能不能出去。”
    我沒說話。
    我回到宿舍,把那張董姐留下的紙打開。
    紙上隻寫了一句話: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我隻是條狗,也許還能自由。”
    我把那張紙折起來,塞進鞋底。
    然後,我開始執行我的逃離計劃。
    我找到了許洪亮,還有小韓。
    我說:“現在,我要把一切賭進去。你們願不願意?”
    他們都沉默了幾秒。
    許洪亮開口:“我早就賭上了,隻是缺一個帶頭的。”
    小韓笑了笑:“我喜歡賭命,因為人命,便宜。”
    我們三人,結成了“逃亡組”。
    我們開始準備工具、搜集地圖、觀察巡邏路線、分工掩護。我們知道,成功的機會不到一成,但那一成,就是全部。
    我們約定:
    三天後,暴雨之夜,行動。
    那晚我夢見了董姐,她沒有跳樓,而是牽著一隻小狗,走在春天的田埂上。
    她對我笑,說:“淨空,不要信佛了。佛在廟裏,不在這。”
    我低頭,看見自己手裏握著一串破損的佛珠。
    珠子裂了,光芒也沒了。
    我醒來時,淚已幹。
    我在破舊的筆記本上寫下四個字:
    “生死由我。”
    哪怕我死在那條通風井裏,我也不想再這樣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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