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日光下的絞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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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一個人最簡單的辦法,不是刀,不是槍。是讓他自己站上台,當著所有人說:‘我錯了。’”
    這話,是老六在我“下台”後的第三天,塞給我一張小紙片上寫的。
    我當時正蹲在鏽鐵熔鑄車間的一角,雙手通紅,背靠爐壁,喘息如牛。那一刻我才明白,“精神重訓室”不是最可怕的地獄,這裏才是。
    每天十小時工作量,要將回收的鐵屑、鋼筋、報廢齒輪全數投進爐中,鏟子一揮,火星飛濺,若稍一遲疑就可能被鐵水燙穿褲腳。
    在這裏,不是“勞動換薪水”,而是“勞換命”。
    十個工位,半年換八人。有人崩潰跳井,有人失手燙傷斷指,有人得塵肺走時隻剩一口氣。
    而我,是“思想有問題”的人,被安排在這裏“消耗”。
    說白了,他們不急著殺你——他們等你自己死。
    轉崗第四天,一封紅頭文件送到全廠。
    “為統一思想、提振士氣、表揚先進,廠裏決定本周六舉行‘再起用宣誓大會’,地點:廠區禮堂。”
    附錄寫得很清楚:
    所有“違紀過、受教過、反思過”的職工,必須到場;
    優秀代表需上台朗讀“感恩悔改書”;
    違者將“延長管製期”。
    我一眼就看到自己名字,赫然排在第二位朗讀者名單上。
    老六看完後,隻說了一句話:“他們不是要殺你,是要你‘自殺’。”
    我點頭:“我知道。”
    “你打算上台?”
    “上。”
    “你瘋了?”
    “你不是說,要翻身,先變成‘他們’嗎?”
    老六愣了幾秒,輕聲笑了:“你明白了。”
    宣誓大會那天,天特別好。
    天藍得像假的,陽光直直地照在禮堂外的廣場上,水泥地反光刺眼,廠旗在高台上獵獵作響,紅得像一把染血的刀。
    五百多個工人,按組排隊,頭頂炎陽。廠方把這種暴曬當作“洗禮”。
    我站在“懺悔者”隊列中,身穿白襯衣黑褲子,衣服是統一發的,像學生,又像囚徒。
    台上一個個被叫上去:“編號374號,工人王喜!懺悔發言開始!”
    那個叫王喜的小胖子聲音顫抖地念道:
    “我因私自翻看廠區工資表,被認為有‘不良窺探意圖’,對此我深感抱歉,願以更高產值、更多加班回報廠方信任……”
    台下掌聲稀稀拉拉。
    他鞠躬,退下。
    第二個是我。
    我登上台階,站在麥克風前,眼前是幾百雙眼,有冷漠的,有迷茫的,有熟悉的。
    我深吸一口氣,掏出那張“廠方提供的感恩悔改稿”。
    卻沒有打開。
    我從口袋裏抽出自己寫的紙條,展開,開口道:
    “我叫淨空,是編號472的工人。”
    “我曾經試圖逃離這裏,因為我覺得這裏沒有人味,沒有希望。”
    “後來我被關、被打、被審,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錯了。”
    “但當我看見冷庫裏,還有人活著,卻被當作死人處理;當我看見一份名單上,把還喘氣的同事寫成‘自願離職’;當我看見有人在跳樓,有人在瘋掉,有人在淩晨三點還在樓道哭……我就知道,我沒有錯。”
    台下開始騷動,主持人站起,試圖阻止。
    但我提高了聲音:
    “我今天站在這裏,不是要說我‘悔改’,而是告訴大家——我們不是畜生,我們不是機器,我們是人。”
    “如果說這廠要我道歉,我隻會說一句——對不起,我還活著。”
    掌聲沒有。
    也不可能有。
    隻有死一樣的寂靜,和高台上斌叔冷得像冰的眼神。
    我站著沒動,迎著陽光,像一尊等死的雕像。
    幾秒後,主持人匆匆宣布:“編號472違規演講,立即帶離!”
    我被人從台上拖下,送回“鏽鐵車間”。
    沒有再關,沒有再打。
    他們什麽都沒做。
    但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已經不是普通人了。
    我是“不可控變量”。
    他們會想盡辦法,要我“被消除”。
    當天晚上,老六找我。
    他說:“你這一步,等於宣戰了。”
    我點頭:“我早就知道。”
    他遞給我一張皺紙:“你要走‘第二通道’?”
    我看了看,是一份舊圖,標注著一條從汙水處理區通向廠區外部泥地的通道。
    我說:“我不走。”
    老六一怔:“那你還要幹嘛?”
    我抬頭,眼神冰冷:“我不走,我要帶他們看一眼——我們還能怎麽活。”
    “你瘋了。”
    “沒錯。我瘋了。”
    這天夜裏,我在宿舍後牆寫下一行字:
    “如果有一天,我再站上高台,不是懺悔,而是審判。”
    然後,我睡著了。
    第一次,在廠裏,睡得踏實。
    因為我知道:
    我已經不是那個被嚇得跑的淨空。
    我成了他們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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