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賬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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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息,不一定靠網線傳出去。
    有時候,一雙眼睛,一雙手,一個願意翻開表格的人,就能讓沉默的數字開口說話。
    “你有沒有想過,”莊悅那天在飯點後低聲問我,“有些人根本沒有出現在賬上。”
    我一愣:“什麽意思?”
    “不是所有‘走了的人’,都有名字、有記錄、有跡可查。”
    “你說的是……那些‘失蹤工’?”
    她點頭,卻沒說話,而是從包裏取出一張泛黃的、邊角磨損的紙條。
    “你看看這個。”
    那是一張“膳食成本分攤明細”,日期是去年十月。
    “編號總數:984人。”
    她用紅筆圈出一行:“實際發餐:1012人。”
    “多出來二十八個。”她輕聲說,“廠裏不止一次出現這種‘多餐’記錄,但人員名單卻沒增加。”
    我皺眉:“可能是外調工,或來訪人員?”
    “我也這麽想過。”她把幾張記錄疊放在一起,展開,“但問題是:他們沒有對應的考勤編號,沒有請領記錄,也沒有夥食折扣簽字。”
    我盯著那一欄“額外開支備注”,赫然寫著:“統配流動崗”。
    “這是……什麽?”我指著那四個字。
    她輕聲道:“這不是正式崗位,也從未在hr係統裏出現過。”
    “你在哪兒查的?”
    “我從一個退職老同事那裏翻出來的老文檔。她臨走前給了我一包u盤和複印件,都是她十年前積的。”
    我看著紙上的墨水褪色紋路,心裏莫名泛起一股惡寒。
    “統配流動崗”——聽起來像是某種臨時配置,但在賬麵上,它一直在、一直存在,卻從未對應過一個真實的人。
    “你覺得這是什麽?”我問。
    “我不知道。”她頓了頓,“但我懷疑,這些‘人’,從來不是為了‘幹活’進來的。”
    “那是為了什麽?”
    她沒有回答,隻是看著我,眼裏第一次帶了猶豫和遲疑。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鋪上,手指在筆記本上劃著幾個不對勁的關鍵詞:
    【統配流動崗】、【非編號人員】、【額外供餐】、【無人簽收】……
    它們像是一團團無法穿透的霧,擋在真相的邊緣。
    我隱約覺得,這或許跟“死亡名單”有關——但還不是。
    它更像是“前一層殼”,一個為更黑的黑布所設下的遮蔽。
    幾天後,莊悅又遞給我一份名單,這次不是物資賬單,而是“內務調崗記錄表”。
    “你看這人,”她指著第十四行,“李誌昂,編號g,原崗位:成品倉。現調崗:待定。”
    “然後呢?”
    “然後,他就沒再出現過。”
    “辭職了?”
    她翻出一張“入離職審批登記”,李誌昂的名字赫然標注“未備案”,狀態欄寫著:“係統異常”。
    我心裏一緊。
    “我們查過食材流失、物資黑運,但我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種資源流動——人。”
    “人也能‘被調撥’。”
    “而這種調撥,不走hr,不進考勤,不入財報。”
    “隻在某個我們看不到的係統裏,以編號流轉。”
    “然後,他們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資料室,把自己關在鐵皮櫃後,用電筒翻閱所有調崗記錄。
    我按照時間順序,把那些“調崗至待定”的編號一一列出,結果赫然發現:
    從去年九月到今年三月,一共有三十七個類似“狀態未歸檔”的人,全部“調崗”後不久就從廠內徹底消失。
    他們沒有“離職單”,沒有“病退申請”,甚至沒有“工傷備案”。
    其中有九人,和我同工段,六個,我叫得出名字。
    “他們去了哪兒?”我低聲問。
    “沒有人知道。”莊悅也低聲回答,“而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
    她把本子推過來,翻開某一頁。
    “你看這個,”她指著一個編號,“ch。”
    我一看,心頭猛地一跳:“……老賈?”
    她點頭。
    “他不是被家裏接走了嗎?說是老母病重……”
    “是你聽別人說的。”她冷靜地看我,“但你親眼見過他走嗎?”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我後來查過那天的門禁記錄,他根本沒出過廠。”
    我瞳孔一縮。
    “老賈,就是第一批‘被調撥’的試點之一。”
    我們都沉默了。
    空氣裏隻剩電筒光芒在紙上顫抖,像一隻蜷縮的小獸。
    “這些‘調撥者’,”我緩緩開口,“不進賬,不留名,不歸類……他們是不是……”
    我沒說下去。
    但莊悅知道我要問什麽。
    “我懷疑,他們就是‘編號者’製度的前身。”她說。
    “編號?”我喉嚨發緊,“什麽編號?”
    她咬了咬牙,翻出一張打孔紙片,那紙明顯是從針式打印機中撕下來的,邊緣毛糙,排著密密麻麻的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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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什麽?”
    “我找到的最早一版‘編號者分級表’,是幾年前一個搬運工被開除後留下的打印殘件。”她低聲說,“沒有蓋章,但它對應的那些人,全都‘調崗’後失蹤。”
    我盯著上麵“ch”的字樣,呼吸幾乎停止。
    老賈的編號,就在其中。
    而級別,是z。
    “我們要做什麽?”我問。
    莊悅靜靜地說:“我們要確認這個‘編號體係’是真實存在的。”
    “如果它是真的,就意味著——”
    “——廠裏每一個人,都有‘歸檔’的可能。”我替她說完。
    她點點頭。
    “從今晚開始,我們不是在查‘黑賬’了。”
    “我們是在查‘消失的定義’。”
    那晚回宿舍,我沒有說一句話。
    老六察覺出我不對勁,沒問,隻是把我平時用的筆記本悄悄放到我枕邊。
    我拿起筆,在最末一頁寫下:
    “他們不是因為犯錯被處理,
    他們是因為被分類為‘多餘’,被係統自動清除。”
    “而分類係統,從來不講人情。”
    我寫完,把本子合上,手指發冷。
    我忽然意識到:
    比起一個個“失蹤的工人”,
    更讓我害怕的是——
    那個冷冰冰、沒有人名、沒有理由、隻有代碼的歸類係統。
    它不殺人,
    它隻是“不再需要你”。
    我夢見廠區北麵那座廢樓,裏麵坐滿了沒臉的人。
    他們身上都貼著標簽:z、p、q、s……
    每一個字母都在對我說:
    “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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