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實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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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第五次撕掉那張信紙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怕死。
    我怕的是——說出口的真相,被當成風吹過的葉子,飄落下來,沒人看一眼,就被人一腳踩進泥裏。
    我躲進廢料區最深的倉角,一個燈泡壞掉的舊檢修間,用從劉乾留下的“手動打碼機”逐字逐句敲出這封信。
    不是電子檔。
    不是語音。
    是鉛字打出來的,每一擊都像把自己的骨頭釘進牆裏。
    信紙不多,粗糙泛黃,每一張都印著南境廠的“內部樣張專用”字樣,但我不在乎。
    我要寫的,不是給廠的。
    是給這座城市以外的世界。
    我想讓人知道:這裏曾經有一群人活過,他們不是係統、不是邏輯節點,不是編號。
    他們有名字,有疼,有願望,有一次次想活下去的努力,也有在冷庫裏凍得快失去意識時,最後一口呼吸裏喊出的那句:
    “救我。”
    他們是人。
    而我,也還是人。
    我把信的開頭寫得很簡單:
    “實名舉報人:編號nx002
    姓名:淨空
    身份:南境工業聯合廠廢料處理組現役工人
    舉報內容:係統模擬人邏輯運行機製、死亡未備案事件、冷庫焊死案件、編號注銷掩蓋問題、廠級數據偽造流程。”
    下麵,是正文。
    我一字一句敲出每一件事:
    “2025年x月x日,調度組劉乾編號dj001)因接替夜班檢修熱渣機,爆炸死亡。屍體被封入北冷庫,後被係統注銷工號並標記為‘主動辭職’。”
    “事後,該工號繼續被係統使用,執行調度操作21次,簽批調崗命令5次,假扮‘仍在崗位’。”
    “係統使用其舊數據行為軌跡,形成‘模擬人邏輯’。當前尚有編號如f006、bq021等,均存在相似運行痕跡,實際人已不在。”
    “冷庫後牆刻有字跡‘救我’,可證其被困時尚未死亡。”
    “編號者群體共計42人,包含死者、失蹤者、瘋者,係統以邏輯模板延續其‘存在’,實為‘屍體算法’。”
    “此為係統惡性欺瞞事件,違反《勞動者人格保留法》《基層數據安全透明原則》與《工業倫理條例》。現予以舉報,請求立案核查。”
    我不相信法規真的能保我。
    但我想給這些死去的人一個機會。
    哪怕隻是——“可能”。
    信打完那一刻,我的手已經抖得握不住鋼筆。
    我閉上眼,想起劉乾臨終錄音裏那段話:
    “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係統裏的我。”
    “你要是能撐到說出這些,就比我強。”
    我撐到了。
    可我比他強嗎?
    我不確定。
    我把信紙整齊疊好,封入牛皮紙袋裏。
    收件人地址是林瑤給我的那個“應急傳遞節點”:
    “南江區人才服務中心檔案組收轉  林某收轉”
    我在封口處寫了四個字:
    “死者代言。”
    不是我要當英雄。
    是我不想在他們全都“被注銷”之後,才後悔自己一句話也沒說。
    送信那天早晨,天色陰沉。
    我穿著舊工作服,把信藏在飯盒底,套上兩層塑料袋,走出生活區,經過廠門郵寄窗口,跟前台保安點了點頭。
    “寄點資料。”
    他瞥了我一眼:“快遞紙條登記一下。”
    我填了個假名,寫“廠務申請表”。
    然後看著那封信被貼上條形碼,投入郵筒。
    整個過程不到兩分鍾。
    可我感覺自己像是從太空發射一艘希望號飛船——目標不確定,成敗未知。
    但我必須發出去。
    回到廠區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不是“被監控的人”。
    我是“被鎖定的變量”。
    不出意外,接下來我會遭到一次“內查”——可能是調崗、談話、技術審查,或者直接“係統斷檔”。
    但我不怕了。
    我怕的是他們全都“死在編號裏”,再也沒人提一句。
    晚上,阿妹悄悄跑到我床邊。
    “你真的寄出去了?”
    我點點頭。
    她臉色有點白,低聲問:“你會不會……太早了?”
    我沒回答她的問題。
    隻是把牛皮紙信封的回執拍了拍,說:
    “再晚,他們就全變成‘編號’了。”
    “那時候再說就沒用了。”
    她看了我很久,沒說話。
    然後輕輕摸了下我放在床頭的編號手冊。
    她的指尖停在劉乾那一頁。
    “你知道嗎……”她輕聲說,“有一次我路過療養組,一個瘋掉的老工一直在牆上寫自己的編號。”
    “他寫了三天三夜,從來不說話,隻寫編號。”
    “我問他你名字叫什麽,他說不知道。”
    “我說你還有什麽想留下的,他也不知道。”
    “他說他隻知道自己的編號,連活著是為了什麽都忘了。”
    “那時候我就想,要是我有一天瘋了、死了、或者被係統幹掉了……我想至少留下一個‘名’。”
    我點點頭。
    “你會留下。”我說。
    “我會記著。”
    她抬頭望著我,眼神第一次有點亮。
    那光像是在說:
    “我們要活著,活成有名字的人。”
    我知道,明天或許係統就會調我去別的崗位,或許我會被叫去喝第二次“茶”,或許廠長會讓人來查我的宿舍、刪我的編號、改我的信息。
    但這封信,已經出去了。
    它像一把刀,插在了係統那張完美無缺的笑臉上。
    它或許不致命。
    但它會流血。
    隻要有人看到它,就知道:
    編號不能說話。
    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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