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臨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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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一扇鐵皮門後醒來的。
    門上貼著“嚴禁入內,施工廢棄”,旁邊磚牆上斜斜歪歪畫著一隻眼睛,像是在對世界最後一個活人說:
    別來。
    這片舊社區叫“紅旗苑廢三期”。
    十年前被南境市宣布“危樓拆遷”,但因為資金問題一直擱置。現在,這裏成了“無編者”流民的窩。
    我是被人“帶”進來的。
    那晚從廢井出來,我穿過幾條黑巷子,在一堆堆麻袋與碎報紙之間尋了一個空間,蜷縮著入睡。
    第二天清晨,一群身穿藍製服的“城衛臨勤”衝進廢區,拿著擴音喇叭:
    “查身份!查住宿登記!”
    我驚醒時已有人在逃。
    我隨人流衝進背巷,翻過一道裂牆,差點摔斷腿,被人從後領一把拽進這扇鐵門。
    那人是個老頭。
    瘦,白發,穿件灰襖,拄一截管道當拐杖。
    我還來不及喘氣,他就朝我壓低聲音:
    “你不是這兒的吧。”
    我點頭。
    他盯了我兩秒,又說:
    “你……編號注銷了。”
    我沒回答。
    他卻像自語一般:“你眼神跟那些剛死過的人一樣。”
    他伸手一指:“那邊有個屋子,原來是煤改電換氣站,現在沒人用了,你去吧。”
    他給我指了條窄道。
    那天之後,我就在紅旗苑廢三期裏住下了。
    我的“新屋”是個四平米的破站房,牆壁裂得像老樹皮,地上還留著殘舊的鐵管和半截馬桶。
    我清理了一整天才算能坐下。
    床是我用紙箱拚的。
    被子是一位街頭賣烤紅薯的老太太扔給我的,說:“你是個老編號,不是偷渡的。”
    我沒解釋。
    也不想解釋。
    廢區裏住著各種各樣的人:
    有的人是外省打工逃出來的“逃號者”,有的幹脆沒上過係統,是從邊境偷渡進來的“空身者”。
    還有一些老頭,明顯是從精神院“走出來”的,每晚自言自語,在樓道裏畫圈。
    他們彼此不問出處,隻問兩個問題:
    “你有飯卡嗎?”
    “你知道哪兒今晚查人?”
    我成了“他們的一份子”。
    一周後,我開始以“搬紙箱、清理廢鐵”為生,每天推著一輛斷軸推車在城西與城中村之間來回。
    沒人查我,因為我是“臨界人”。
    臨界人,就是活在城市係統邊緣、身份隨時可能失控的人。
    他們在數據表裏標記為:“需關注:無穩定軌跡群體”。
    不算黑,不算白。
    是灰。
    他們被允許生存,但不允許證明存在。
    一天下午,我在舊廠倉庫搬廢銅。
    身後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一個年輕人氣喘籲籲地衝我喊:“你是程安南?”
    我身體一僵,沒回頭。
    他上前一步,從懷裏掏出一張褶皺的紙條,上麵寫著:
    “z編號段,急尋q者。”
    q者,是瘋者內部對“編號者遺屬”的稱呼。
    我接過紙條,看完後隻回了一句:“我不是程。”
    他點點頭,卻壓低聲音:“你是的,我看得出來。”
    那一刻我才明白:瘋者語法,不隻是瘋者在用。
    編號社會的底部,還有很多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彼此辨認。
    隻要你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那個叫“方子”的年輕人,原是一個地方倉儲分廠的小工,因意外導致係統行為軌跡異常,被“降級”到城市“編外流動層”。
    他說,他正在建立一個“非編號者信標台”。
    “什麽是信標台?”我問。
    他指指胸口:“就是在別人都看不見你的時候,至少你還看得見自己。”
    他希望我能幫他。
    我沒答應。
    但我給他看了一張紙。
    是我用碎電纜皮封起來的《編號幸存者對照錄》手抄頁。
    他看了好久,眼圈泛紅,說:“你是代言人。”
    我點頭:“我是記名人。”
    那天晚上,我躺在站房的紙箱床上,看著天花板的裂縫,像一張老人的手紋,橫貫整個屋頂。
    我想起劉乾。
    想起瘋者。
    想起那口井。
    我翻出小本子,又添上幾個新名字。
    有些來自街頭流浪者,有些是我在回收站看到的“注銷名單”。
    我用編號,對照出一個個“未被承認的生者”。
    我說服自己:
    他們的名字,不會白寫。
    深夜裏,有人來敲門。
    我半驚半怕,問:“誰?”
    外頭傳來一個老女人的聲音:
    “我幫你收過紅薯皮的。”
    我開門,是那個老太太。
    她遞來一個塑料袋,裏麵是熱米飯和一張卷得緊緊的紙。
    紙上寫著:
    “林瑤來過,找你。”
    “她說,讓你不要怕,‘他們也開始瘋了’。”
    我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
    他們也開始瘋了?
    “他們”是誰?是廠,是係統,是編號背後的那群操控者?
    他們瘋了?
    還是說,他們開始——害怕我們這些瘋了的人?
    我笑了。
    第一次笑得這麽狠。
    我走上破樓頂,看著天邊一點亮光,像城中最後一盞沒被關掉的燈。
    我掏出那本小冊子,在最後一頁寫下:
    “程安南=淨空=編號重寫者=瘋者臨界人。”
    我在編號社會之外活著。
    但我不會永遠在這裏。
    我要回去。
    不是回到廠。
    是回到——他們把我們趕出來的那座城堡。
    我要讓他們也看看:
    什麽叫——瘋者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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