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編號者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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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一整夜,把那張“第二版瘋者語法圖”貼上老隋記錄站的後牆。
紙是粗糙的,再生紙,字跡並不整齊。有些是我自己寫的,有些是瘋者寫的,有些根本辨不出是哪一支筆、哪一隻手留下的。
但老隋看了一眼,就停下了。
“這些符號,”他摸了摸下巴那一撮已經發白的山羊胡子,“曾經在舊時代的勞動判決文書上出現過。在那時候,有些編號不是管人,而是管屍體。”
“屍體?”
“對,”他聲音壓低,“有一類編號叫‘凍結編號’,隻在‘檔案已失,屍體未歸’的勞動意外中使用。人找不到,但係統要交代,隻好寫一句:‘編號凍結,非死亡確認’。你這語法圖裏,就有四個這樣的符號。”
我喉嚨發幹,想起劉乾那張寫著“qs001”的死表,想起馬舌在瘋人院門口對我比出的“凍結”手勢。
“也就是說……”我緩緩開口,“編號凍結的人,根本沒有屍體,隻有編號。”
“對。他們連死都不是,是‘未活成係統可接受的格式’。”
我沉默了,站在那麵貼滿編號者殘片、瘋語、照片、死紙與記憶殘影的牆前,心中第一次泛起一種荒涼得可笑的念頭:
原來人死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死了也不算一個“死者”。
隻算一行錯誤數據。
—
林澈那晚沒回來。他說要去跟城北那幾個“編號幸存者”聊聊,他們曾經是晨豐廠的老工,但在一次“統一洗庫”中僥幸逃脫,一直流落在城北環道下的廢棄防空洞中。
我不敢太晚等他,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他提過的地方。
防空洞是一個廢棄舊水泥堡,外麵長滿了刺藤與狗尾草,洞口被一道鏽跡斑斑的鐵門半掩著,裏麵像是黑洞一樣吞著城市喧囂。
我敲了三下,頓了兩秒,又敲了一下。是“瘋者語法圖”裏寫的暗號:三聲確認,一聲等待。
沒人開門。但從門縫中遞出一隻布滿老繭的手,手裏握著一張塑封舊工牌。
我接過來,是“晨豐編號——qy034,工種:原料搬運,檔案狀態:失聯”。
背後寫了一句話:“我曾是人,現在還想是。”
我一瞬間鼻子酸得要命。
鐵門打開,露出一個半駝著背的中年人,穿著髒兮兮的藍工服,頭發花白,眼神卻很清澈。
“你是‘編號牆’的那人?”
我點頭。
他領我走進洞口,那裏一排排水泥牆壁上,釘著的不是水管或線路,而是一排排夾子。每個夾子夾著一張紙,有的是日記,有的是工卡碎片,有的是照片,還有的是一段段被打印下來的語音轉文字。
“這些人……”我低聲問。
“都是‘編號者’。”他說,“你來的正好,我們正在整理‘回憶口述錄’。”
—
那一整個白天,我都坐在防空洞的塑料椅上,聽他們講故事。
我聽見一個老工人說他曾經在晨豐打過三年廢料組,後來工傷失憶,被係統注銷編號後就不準再進任何正式單位。
我聽見一個女工說她丈夫在中控室爆炸中被炸成焦炭,公司隻給了一千塊“慰問金”,還附帶一句話:“編號不明,屬外協自帶人員。”
我聽見一個小個子青年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念:“我爸死的時候,手裏還握著我剛出生時他偷偷印的紙條,上麵寫著:‘這才是你兒子的名字,別用編號叫他。’”
每一個人,都在用自己最隱蔽的方式,拚命扞衛一件事——
他們,曾經是人。
他們,不是編號。
—
林澈到了下午才回來,一見我就低聲道:“市裏有動作。你這瘋者語法圖,在城南一處工地工棚牆上被發現後,引起了調查組關注。他們認為這是一種‘破壞係統認知穩定’的‘類反係統標語’。”
“他們要查我?”
“他們不知道是你。但會查到‘編號者回音表’那邊。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我們要開始提前啟動計劃了。”
“什麽計劃?”
林澈目光像利刃一樣,直視我:
“啟動《編號者記憶文庫》第一輪建檔。”
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竟然有些手抖。
我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我們不再隻是收集“死者檔案”,也不再隻是“編號糾錯”,而是要——
記錄他們活著時的真實人生。
—
我連夜搭起了一個簡陋的錄音角,在防空洞的一麵牆上貼上白布,寫了一行字:“講講你的過去,不講編號,講人名。”
我和林澈一起輪流做口述記錄。
第一個來的人是那個老駝背,他說他叫“許濤”,以前是個電焊工。他講他第一次接觸電焊,是在他十七歲的時候,那時候他手穩得能在煙頭上寫字。廠裏老工都說他是“電焊王”。
後來一次事故,他眼睛傷了,不能再拿焊槍,於是廠裏就用一份“健康離崗協議”把他送出門。編號也變了,檔案也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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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記得,”許濤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我媽給我起名的時候,是因為我出生那天有雷雨。她說,希望我像雷聲一樣活著。”
我咬著牙,沒讓眼淚掉下來,隻問他:“你希望你的名字,被記在哪裏?”
他說:“在一個,哪怕五年後還能找到的地方。”
—
第二個是個女工,叫吳海英。
她沒讀過書,隻會寫“海”字。但她記得她有一個弟弟,小時候一起放牛,一起跳水。
“後來,我進廠,他讀書。等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不認得我了。”
“為什麽?”
“因為我隻剩編號。他說:‘你不是我姐,我姐有名字。’”
我聽她說完,隻在記錄本上重重寫下三個字:
“吳海英”。
—
我們一共記錄了九位編號者的口述,有的說得結結巴巴,有的說著說著哭了,有的根本講不出話,隻能用寫、畫、比劃,但我們都一字一句記錄下來,哪怕隻有一張紙,也用塑封裝起來,標上時間、地點與“講述者真名”。
晚上,林澈拎著一盒泡麵坐在我身邊,低聲說:“你不覺得,這比做報告、數據更有意義嗎?”
我點頭:“有意義。但也更危險。”
“你怕嗎?”
“怕,”我盯著燭光,“但我更怕有一天我們自己也變成編號,而沒人來記得我們。”
—
老隋走過來,把那盒錄音設備一件件裝入一個鐵皮箱中,然後遞給我一張紙。
紙上寫著:“編號者記憶文庫 · 建檔批次001:九人”
我鄭重地簽上了兩個字:“淨空。”
“你不用簽你真名?”
我輕聲一笑:“我不怕被刪了,我隻怕——沒人記得我來過。”
那晚,我沒睡。
我一個人在那麵“講述牆”前,點了一根煙,一邊看著每個人的眼神和名字,一邊默默在心中重複他們的名字。
許濤、吳海英、馬舌、趙國明、李琴、胡山、曹一彤、段利、沈遠。
你們,都存在過。
你們,都不是編號。
你們,是人。
就算世界全都不信,我信。
就算係統刪得一幹二淨,我也——會一個一個,把你們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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