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黑牆上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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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雨季延長了四天,第三周裏,江灣港區有一座老化工廠徹底停工。廠房鐵門上貼著封條,寫著“未批複資產閑置回收”幾個大字,斑駁地掛在半鏽的鋼框上。沒人知道它曾經生產什麽,也沒人清點過它裏麵到底還剩下什麽。隻是夜裏,有貨車來過,拉走幾車沉重的物資後,再也不見動靜。
這地方——正好合適。
我們將它選為“灰記計劃”的首個社會級符號化地點。它要承載一次紀念,也要發動一次衝擊。
“編號紀牆。”
這是林澈給出的提案。我第一眼聽見時,沒覺得多有意義。但當我們在牆體前立足、將第一張編號照片粘上去時,我才知道,他不是要表達什麽,而是要留下什麽。
那麵牆有近二十米長,殘破的混凝土表麵布滿舊化工設備噴濺的印漬。它像一張時間被碾壓過的臉,深陷、暗黃,處處是傷痕。
我們在牆上寫名字。
編號卡不寫編號,隻寫真名——我們記得下來的,就寫。記不得的,就寫一個代號,留一行空白,讓來過的人寫下他們還記得的那部分。
第一天晚上,來的人不多,隻有七八個回音者核心成員,默默地站在雨中。
“這麵牆,寫不了完整的名冊。”我低聲說。
“但總得有一麵牆,是我們不怕他們來擦的。”林澈回頭,眼裏沒有一點玩笑。
我們把塗料搬來,用的是最廉價的工業油墨——不防水、不防曬,哪怕明天雨一衝就掉。但我們知道,名字如果不能爛在這裏,那就隻會爛在係統裏。
許焱蹲在角落,在灰白牆麵上,緩緩描下一句詩:“他們不怕忘記我們,隻怕有人記得。”
老隋站在最中間的一張照片前,那是一位編號者女工,阿妹曾講過,她叫簡溪,編號qc044。資料寫她“因精神不穩跳橋身亡”,但阿妹說,她是自己一步步走到橋頭後回頭笑了笑,問了句:“我還叫簡溪嗎?”沒人回答,她就跳了。
老隋的筆在她照片下停了半晌,最終隻寫了一句:“若無其名,何來其生。”
第二夜,下起了暴雨。
牆麵上前一晚寫的幾個名字被衝淡了邊緣,黑墨順著牆根流下去。我們誰也沒挪窩,站在雨裏,拿出手掌,一一按上去。
那是最原始的手印。
不帶編號、不寫字,隻是一隻隻手的掌紋,像是黑夜裏想要證明自己活過的聲音。
“他們擦不掉我們寫的手印。”阿妹忽然說,“除非燒了整麵牆。”
我盯著她一瞬,沒說話。
接下來幾天,我們在網路各地布下照片。牆麵變成一種象征,一種不能被係統完全清除的信息標簽。很快,短視頻平台上出現了匿名拍攝片段:“神秘組織在廢廠搞怪寫牆”,配上冷笑的配音,“誰給他們的勇氣?”
但也有人留言:“我曾聽說,這牆寫的是一群‘死過’的人的名字。”
那一晚過後,有陌生人來。三個、六個、十個。
他們不是回音者。有人穿著保安製服,有人是一家小餐館的服務員,有個女孩甚至穿著校服,帶著兩罐劣質黑漆。
他們站在牆前,不說話。然後伸手,在墨水盆裏沾一下,按上手印,再轉身離去。
那一瞬我忽然意識到,這麵牆已經不屬於我們。
它屬於——所有曾被編號、曾被擦除、曾想證明自己存在過的人。
我們開始守夜。
怕有人趁夜來破壞,也怕這麵牆就像我們的名字一樣,不等記全就被抹去。
老隋輪第一夜,坐在鐵桶旁的折椅上,披了件破軍大衣。
我跟他交接時,他說了句:“你知道為什麽手印比名字管用?”
“為什麽?”
“因為名字會被他們劃掉。但手——要砍。”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發黃的牙齒:“他們還沒膽量砍那麽多人的手。”
第三天深夜,有人趁著淩晨試圖拿噴槍清洗牆麵,被林澈和許焱抓了個正著。那人不說話,嘴角卻露出譏笑。
“清洗牆的人不怕人,看的是‘係統派’。”許焱沉著臉把那人趕走。
我擦著汗,望著牆麵發呆。原來清洗,不是指牆上的字,而是指牆上的命。
“要不要報警?”阿妹問。
我笑了:“報警?讓係統的人來把我們統統送走?”
“不報警,那我們就隻能自己守。”她一字一句。
“是啊。”我低聲應著,“我們自己寫下來的名字,就得自己守著。”
第五天晚上,編號牆已經寫滿了兩麵——名字、手印、詩句、代號,還有一些人留下的親筆信、物品碎片、編號卡的殘角。
一位頭發花白的女人悄悄走到牆前,把一張照片貼上去。那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穿著操作服,胸口有個名字繡著“林峰”。
她沒有說話,隻是哽咽地按了一下照片,然後把一張紙放進裂縫中。那紙寫著:
“他走的時候沒有名字,活的時候連檔案都沒存。我不要求你們還他一切,隻求有人叫他一聲林峰。”
我抬頭望著天,一星不見。
編號牆就在這一片漆黑裏,微微泛起雨後的濕光。它沒有音響、沒有燈光,也不會推送或直播,但每一寸上麵都藏著一個死人的魂。
我們寫他們的名字,不是要反抗,不是要紀念。
是為了他們不再孤獨。
那一夜我在牆前坐了很久。直到天微亮,有人輕輕貼上一張新紙,寫著:
“q071,名叫方懷山,我記得你。你走過四排樓道,說過‘我不怕死,就怕沒人認我屍’。我認你了。”
我望著那句,再次低聲念出那麵牆上的那句話:
“他們擦不掉我們寫的手印,除非燒了整麵牆。”
可他們要真敢來燒,我們就——寫得更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