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汙點背後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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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的雨,一旦下起來,就像有人在天上撕開一層帆布,嘩啦啦地倒。倉庫鐵皮屋頂被打得劈啪作響,仿佛不斷提醒著我們這些人:這裏並不屬於你們。
林澈撐著傘回來,臉上掛著沉重的表情:“南境日報今天頭版。”
她把報紙攤開在桌上,我和唐魁、老周圍了過來。
標題很大,黑體粗字:《編號者創業失敗率高達93,專家稱其“結構性不可逆”》
副標題更露骨:“汙點身份無法洗白,曾經的危險者,仍可能是未來的風險者。”
“這算什麽?”唐魁冷笑一聲,“我們昨晚剛把訂單打包送走,今早就說我們是‘結構性風險’?”
我接過報紙,一眼看到下方一段小字:
“在一份由官方智庫與南境社會發展研究中心聯合發布的研究中,對編號者轉入創業領域的表現進行了量化統計,指出其平均存活周期不足9個月,主要失敗原因包括:社會信任崩塌、資金獲取障礙、團隊合作不穩定、法律訴訟高發等。專家稱:‘編號製度的解除,並不代表其社會屬性的轉變。’”
“狗屁。”我低聲罵了一句。
老周說:“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沒有立刻回答。我知道,這種文章不是新聞,它是風向。背後一定有人推動。我的第一反應是莊毅——他一直想把我們趕出南境創業園。但也可能是其他利益相關者。這個社會從不缺乏‘自詡為守門人’的嘴臉。
但最讓我意外的,是蘇晚音的出現。
當晚十點,南境電視台播出一場特別訪談節目。議題正是那篇爆紅的研究報告。主持人帶著典型的居高臨下口吻開場:
“編號者創業,是否值得支持?今天我們請來幾位專家進行深度探討。”
我沒有看這個節目的習慣,是唐魁喊的我。
“淨哥,快來看!你不一定想聽,但你得聽。”
屏幕上出現了蘇晚音。
她穿一身深灰西裝,沒有絲毫冗飾,妝容極淡,麵無笑意,甚至帶著一點冷意。她坐在嘉賓席最邊上,看著中間那個穿白襯衣、自稱“社會治理研究員”的人。
“……我們要承認,編號製度雖然已經被終止,但對社會結構而言,那是一段破壞性的曆史。”那人正講著,“就像我們不會輕易讓一個曾被通緝的黑幫頭目來開公司一樣,對這些編號者的創業也應保持高度警惕。他們失敗,是概率問題;他們不失敗,是隱患問題。”
蘇晚音這時才緩緩開口。
“請允許我糾正你剛才的話。”她語速不快,但清晰:“首先,你將‘編號’等同於‘通緝’,這在邏輯上是錯誤的,亦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腳的。編號製度的終止,是因為其並非基於司法判定,而是基於社會秩序的片麵分類。編號者並不是被判刑的人。”
主持人有些緊張:“但從實際情況來看,他們確實——”
“實際情況恰恰反映了社會機製的偏見。”蘇晚音毫不客氣地打斷,“你知道編號者創業失敗的最大原因是什麽嗎?不是能力,而是信用體係對他們的排斥;不是道德問題,而是信息標簽的再度壓迫。我們不能隻看到數據,卻看不到數據背後的命運。”
屏幕下滾動字幕時,我站在倉庫角落,沒動。
雨還在下,屋裏靜得可怕。
“她這是……幫我們?”林澈輕聲說。
我沒說話。我看著蘇晚音冷靜地反駁著一個又一個所謂“專家”,像是一道刺穿陰霾的光,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正義感。那不是情緒激動的聲援,而是理性鋒利的拆解,是她用她的身份和話語權在告訴所有人:
編號者,是人,不是統計數據。
那晚節目播完後,我什麽都沒說,隻把那段訪談剪了下來,存進了辦公用的舊硬盤裏。
我很清楚,這一份“聲音”也許不夠改變什麽,但在那樣的夜裏,它足夠給人一點溫度。
第二天一早,林澈照例處理郵件時發現,淨達電子收到了數十封申請合作的郵件,但也多了幾十封取消合作、終止意向的回複。
她把筆一丟:“這叫什麽?‘一夜漲聲、一夜跌價’?”
唐魁說:“昨天說我們不合法,今天說我們不可靠,明天是不是要說我們不應該存在?”
老周一邊清點物料一邊說:“咱們現在是不是成了誰都能踩一腳的草鞋了?”
我站起身,走到倉庫門口。雨停了,濕氣還在空氣裏蒸騰,遠處傳來火車轟鳴。
我說:“從今天開始,我們成立對外發言組。我來寫第一封公開信。”
“信寫給誰?”林澈問。
我看著遠方一動不動:“寫給那些看不見我們的眼睛。”
那封公開信最終沒有發布在任何平台。
我打印出來,用透明膠貼在了倉庫外的生鏽鐵門上。
隻有一句話:
“編號是曆史,汙點是標簽,但我們是人——不是回收站的數據項。”
來送貨的快遞員看了一眼,沒敢說話。隔壁倉庫的幾個年輕創業者來搭訕聊天,看著那句話時沉默了許久。
林澈悄悄告訴我:“他們幾個說,其實也都知道我們是誰。”
我苦笑:“那他們怎麽沒舉報?”
“他們說——他們也不想被社會分成‘他們’和‘我們’。”
那晚,倉庫燈通明。唐魁寫代碼時放了一首老歌,歌詞在雨後的夜裏慢慢飄散:
“你問我傷得多深,我說有光,照我身。”
我沒說話,隻看著硬盤上的那段視頻裏,蘇晚音目光堅定,唇角微抿。
在她說完最後一句“汙點背後是人”時,我輕輕地合上了筆記本。
我不是要感謝她。
我是在提醒自己:我們得撐下去,不然那句話,就隻會是電視裏的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