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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歡最終還是去見了何夫人,讓喬以漠送她去的。

    大約是得知何念衾出車禍的事情,何夫人當天晚上再次住進醫院。何歡過去的時候,門外出乎意料地沒有人看守,也沒見著什麽記者,大概是這段時間花功夫壓下去了。

    進門之前喬以漠還拽著她的手,何歡拉著他的手晃了晃,微笑道:“沒事啦,你在這裏等我,我進去一會兒就出來。”

    喬以漠沉著眼掃了掃病房裏頭,才放開她的手。

    何歡推開門,笑容就消失在嘴角。

    病房裏開著暖氣,卻仍舊顯得清冷。何夫人一人躺在病床上,向來精神的麵色難得的憔悴,精心打理的頭發也仿佛一夕花白,一眼掃到何歡,灰白的眼底就亮起光束,想要坐起來,卻又捂著心口倒下去。

    何歡沒多看她,垂著眼走到病床邊坐下,隨手在桌上的水果裏拿了隻梨,掰開水果刀,“舊事重演,您滿意了?”

    不用問都知道那輛車是何夫人的傑作,撞倒何念衾後馬上踩下油門逃竄了,喬以漠第二天查,人當天晚上連夜出國了。

    何夫人神情還算鎮定,嗤笑了一聲,“又帶了錄音筆?來套我的話?”

    何歡垂眼,削著梨,“您覺得還有這個必要?”

    何夫人一口氣上來,“我隻是想給你提個醒讓你來見我一麵!是你不聽話……”

    “哦,又是別人的錯。”何歡嗤笑了一聲。

    “難道不是你不聽話在先?”何夫人激動起來,“如果你早點聽話來見我,我根本不會……念衾也不會……”她頓了頓,紅著眼嚷道,“我之前說的錯了嗎?我都是為你好!念衾對你不好嗎?他為你命都不要了,你跟他結婚有什麽不好,非要……”

    “夠了!”何歡低喝一聲,抬眸,“奶奶,我今天來不是跟您吵架的。您不是有話要說?您說,我聽著。”

    何夫人像是還不習慣這樣的何歡,怔怔地望了她許久,伸手過來拉何歡的手,聲調也放軟了,“阿歡,你聽我說……”

    何歡下意識地避開她的手,放下手裏削到一半的梨和水果刀,站起身一臉防備地望著她。

    “阿歡,你竟然這麽怕我?”

    何歡也跟著紅了眼圈,“奶奶,我為什麽這麽怕你,你不知道?”

    “我說過我都是為了你好!”何夫人低吼,眼淚沒有預兆地從那雙蒼老的眼裏溢出來,“阿歡你聽我說,衾旭不是我害死的……”她從病床上爬起來,又想拉何歡的手,“衾旭不是我害死的,是吳慶芬先嘲笑我,你不知道她當時說的話有多難聽……”

    何歡後退幾步避開她,不可思議地說道:“你把事情做到這個程度,就是要我過來說這幾句話?”

    “這是事實!我必須跟你說清楚!這才是事實!是吳慶芬害死了衾旭,不是我!”何夫人又撈了個空,緊緊拽著白色的被褥,臉上是倔強的堅持,“衾生的事也跟我沒關係,是喬家,都是喬家!如果不是吳慶芬先嘲笑我,害死了衾旭,我不會逼衾生回國,不會逼他跟杜若分手,就不會……”

    “夠了!”何歡再次嗬斥著打斷她的話,“奶奶,您認個錯就那麽困難?您怪喬家老夫人嘲笑你,說話難聽,那你多少次嘲笑她,說她兒子撿了你兒子不要的破鞋,喬家老夫人有因為你一句話就把人家拆得家離子散嗎?”她無奈地捂住額頭,“如果你要跟我說的就是這些話,那沒什麽好說的了。”

    她轉身就要走,何夫人卻掙紮著下床拽著她的手,“嬌嬌,嬌嬌你聽我的,真的不是我害死了衾旭和衾生。”她突然眼淚漣漣,哭著說道,“嬌嬌,是奶奶對不起你,這些年沒有給過你好臉色,奶奶認錯,奶奶跟你說對不起,但你不要說是我害死了你的父親和母親,不要說是我害死了衾生,奶奶……奶奶也疼你的……”

    她放開何歡,匆忙地到病床邊,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個信封,再回來塞到何歡手裏,“嬌嬌,密碼是你的生日,你去看看……去看看就明白我的苦心了……”

    何歡皺眉看著手裏單薄的信封,和從未如此形容的何夫人,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想抽回被她拽著的手,離開這裏。

    何夫人卻不放手,“嬌嬌,我剛剛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不是我害死的衾旭,不是我害死的衾生……”

    “你放開我。”何歡甩手。

    “嬌嬌你不能走!”何夫人哭嚷著說道,“你承認,你當著我的麵承認,不是我害死的衾旭和衾生,不是我!”

    “你放手!”

    何歡更用力,但何夫人兩隻手都拽著她右手手腕,輕易哪裏甩得開,她深吸一口氣,猛地一甩,何夫人直接跌倒在地上,連帶著推到了病床邊的凳子。

    大概是房間裏動靜大,門馬上被打開,喬以漠進來就將何歡拉到身後,同時進來的還有兩個小護士,一個著急地說道:“快去找趙醫生,說病人情緒又不穩定了。”一個匆匆看了何夫人一眼,一邊往外走一邊一臉責怪地瞥何歡和喬以漠,“病人心理狀況和生理狀況都非常糟糕,家屬過來就不要刺激她了。”

    留下的護士把跌倒在地上的何夫人扶起來,想把她往床上帶,何夫人卻仍舊盯著何歡,往她那邊去,“嬌嬌,嬌嬌,我剛剛說的話你聽懂了嗎?不是我……”

    “是是是。”護士安撫地摸她的背,“不是您害死了衾旭,不是您害死了衾生,他們的去世跟您沒關係。”

    一聽這話,何夫人的眼睛就亮了亮,神情變得沒那麽急促,情緒也一下子放鬆了許多,“對,不是我害死了衾旭和衾生……不是我……”

    “是,不是您,跟您沒關係。”護士駕輕就熟地輕聲安慰,把她往病床上帶,“您好好睡一覺,這件事就更跟您沒關係了。”

    何夫人的眼神變得僵直,連連點頭,“跟我沒關係……跟我沒關係……還有念衾,念衾……念衾的事也跟我沒關係……”

    “是的,都跟您沒關係。”護士順著她的話說,將她扶到床邊,轉頭給何歡擺手,示意他們出去。

    何歡愣愣地看著何夫人被護士哄著上床,直接躺下,一直呢喃著,“跟我沒關係,衾旭的死跟我沒關係,衾生的死跟我沒關係,念衾的車禍也跟我沒關係……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喬以漠沒讓她久留,直接將她拉出了病房。

    春寒料峭。

    何歡一直走出住院部,才被一陣寒風吹得回過神來,低笑了一聲,“她竟然寧願瘋著自我欺騙,也不願意承認這些年的錯。”

    喬以漠輕輕蹙眉,將她的圍巾給她戴上,“她上次住院精神就有點問題,這次更明顯了。明天綁架丁奈奈的兩個人就回國了,但看她目前的狀況,恐怕到時候也出不了庭。”

    何歡垂下眼,“對她而言,都無所謂了吧。隻父親和爸爸的事,就讓她無法正常生活下去了。”

    喬以漠單手撫上她的臉,“何嬌嬌?”

    何歡抬頭,彎眉笑了笑,“我沒事,隻是……”自始至終都無法理解何夫人,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何念衾怎麽樣了?”何歡轉而問。

    “沒什麽大問題,因為之前有逃逸傾向,已經被警方帶走了。”

    或許何夫人真的隻是想警告一下何歡,所以衝向喬以漠的那輛車,很及時地踩了刹車,最終撞倒的何念衾,隻有腦袋傷得比較嚴重,好幾天都昏迷不醒。

    何歡沒再多問,而是把注意力放到剛剛何夫人塞給她的信封上。

    她不疾不徐地打開,裏麵果然沒有什麽東西,隻有一張紙條,寫著一家銀行的地址,和一個號碼。

    ***

    這年的冬天冷得凶猛,春天也來得迅速。

    三月中旬,天氣已經轉暖,萬物開始複蘇,何歡也開始琢磨著再找份什麽樣的工作。

    仔細算起來,她已經四個月沒有工作,在喬家也無所事事了一個半月。四個月之前,和四個月之後,天壤之別。

    何歡不知道何夫人用了什麽辦法,綁架奈奈的兩名疑犯回到國內,也一口咬定這件事跟何夫人沒有關係,是他們自己拿的主意,想用這件事討好何夫人。而何夫人已近精神失常,每天服用大量的精神藥物,這件事問不出一個字來。倒是何念衾的案子正式進入司法程序,眼看就要開庭。所以到現在,無論是何夫人還是何念衾,都再顧不上她了。

    不過因為一個月前那場鬧得沸沸揚揚的輿論混戰,“何歡”的名字和照片算是廣而告之了,想再出去工作,不得不考慮這件事。

    天鴻如今官司纏身,元氣大傷,當然,就算它絲毫沒被何夫人和何念衾的事情影響,何歡也不想再回去。盛世作為天鴻曾經的競爭對手,估計上上下下都認識她了,她不能去。而刨去天鴻和盛世相關的企業,選擇麵就小多了,而且她發了幾個簡曆出去,竟然有人直接回:“天鴻的何歡何小姐?”

    頓時澆滅了她想出去工作的念頭。

    不過這天喬以寧湊到她身邊來,給她指了條聽起來還不錯的出路,“嬌嬌姐,不如我們一起創業吧!”

    “成天去上班,拿那點工資都不夠我買件衣服,太沒意思了!”

    喬以寧想開家水果店,因為她就喜歡吃各種各樣的水果。當然,她也不是隻想開一家,水果店也可以開成連鎖,開成遍布全國,最後上市嘛。但就她在喬家這個“小朋友”的地位,肯定沒人當真。

    拉上何嬌嬌不同了。

    拉上何嬌嬌就等於拉上她哥啊!

    要資金有資金,要謀略有謀略,何嬌嬌又工作那麽多年,肯定擅長營銷管理,她就隻用負責吃吃吃,管控好吃的貨源就對啦!

    喬以寧的如意算盤打得劈裏啪啦的,沒想到還竟然讓她美夢成真了。

    何歡很認真地聽了她的想法,沒幾天就考察好S市的鮮果市場,做出一份詳細的策劃書,和她商量細節。

    喬以寧還是第一次這樣受到重視,簡直是受寵若驚,一下子熱情高漲,做事也正經起來。

    何歡工作向來認真,決定好的事情就不加猶豫,而且這些年她其實有一些積蓄,不用向喬以漠伸手,隻和他簡單商量了一下,就準備注冊公司和品牌,開始幹活了。

    不過這天她特地跟喬以漠打了招呼,讓他陪她去一趟銀行。

    去何夫人給她地址和一個號碼的那家銀行。

    那天打開信封看到紙條上的內容,她其實就知道這是一個銀行保險箱的地址,密碼何夫人已經告訴她了。隻是她一直不想去碰,任何何家相關的東西她都不想去碰了。

    晾了這麽大半個月,她才決定去看看。

    一來她中途回過一次何宅,上下找了個遍,沒看到自己的證件,所有證件都補辦,就算現在沒有何夫人阻攔,也實在是件很麻煩的事。二來她既然已經決定開始全新的生活,沒必要一直活在從前的陰影下,而走出陰影最好的方法,是坦然麵對。

    她讓喬以漠在外麵等她,自己進去銀行。

    保險箱是用她的名字開的,所以她進去得很順利,密碼也準確無誤,裏麵的東西正如她所料,是她除護照以外的全部證件,包括她的各種證書。

    護照應該是當初她和喬以漠第一次私奔回來,何念衾拿走一直沒給何夫人。

    何歡隻拿了目前她最需要的身份證和戶口本,不過翻開戶口本的時候,不由一愣。

    裏麵夾著一張銀/行/卡。

    喬以漠在銀行外麵,蹙眉看了眼時間,掏出手機正打算撥號,就看到何歡已經出來,手裏多了幾樣東西,麵色……略有點複雜。

    “怎麽?不順利?”喬以漠過去就把她的手撈起來,塞進自己大衣口袋裏。

    何歡抬頭,外頭陽光正燦爛,她下意識就眯了下眼。

    她把手裏的東西給喬以漠。喬以漠接過來,依次看了看,掃到銀/行/卡的時候也有些意外,看了何歡一眼。

    “你猜裏麵有多少錢?”何歡眼尾閃過一抹譏誚。

    喬以漠直接抽出最後的一疊對賬單,看到最後的餘額,輕輕挑眉。

    何歡笑了聲,“夠我幾輩子都花不完了。”

    她垂下眼瞼。

    其實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這卡是她的名字,十幾年前就建卡了,從來都隻有入賬沒有出賬,每筆時間不固定,但額度都很大。經年下來,有了一筆讓人咋舌的存款。

    所以何夫人說她也疼她,就是為她準備了這麽一筆錢麽?

    “喬以漠。”何歡踮腳摟住身前的溫暖,靠上那厚實的肩膀,“讓我靠一下,就一下。”

    大概是街道上的陽光太過刺眼,又大概是外頭的風仍舊有些寒涼,她觸到喬以漠身上的暖意,眼眶沁出些許濕意。

    或許世事就是如此,有些人,你和她朝夕暮見,你和她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了二十多年,你和她有著永遠割舍不掉的血緣親情,卻永遠無法理解她的思維,無法認可她的價值觀,也無法和她像正常親人那樣平和地相處下去。

    ***

    四月,公司注冊下來,何歡已經物色好一個門麵,打算起步從社區店做起。喬以寧萬萬沒想到何歡執行力這麽高,她隨口說的一件事她都當真了,眼看第一家店就要開起來了,每天忙得興高采烈的,跟在她後麵一口一個“嬌嬌姐”。何歡也真把貨源的事情交給她,更讓她打了雞血似的。

    不過這天,她湊在何歡身邊,難得有些扭捏。

    “嬌嬌姐……”喬以寧衝著她眨眼。

    “怎麽了?”何歡笑著問,她一直覺得喬以寧可愛。

    “嬌嬌姐……那個……”喬以寧糾結了一下,說,“這兩天不是何念衾的案子開庭嗎?唐婉來S市出庭作證,然後,她……她想跟你見一麵……”

    何歡聞言一愣。

    “如果你不願意,也沒關係的……”喬以寧忙說,“小婉就是隨口跟我提了一句……”

    “可以的。”何歡怔愣一瞬,很快反應過來,“你幫我們約個時間吧,我也想見一見她。”

    這些日子,喬以漠跟她說過一點何念衾和唐婉的事,但他本身知道得也不詳細。倒是喬以寧跟她熟起來之後,越說越多。唐婉最初躲過喬以寧一段時間,但怎麽都是十幾年的好閨蜜,情緒緩過來之後事無巨細都跟她講了一遍。所以對於唐婉,何歡該知道,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見麵約在一個茶館,午飯後,晚飯前。

    喬以寧沒有跟著,隻有她們兩個人。

    上次見唐婉,是半年前,喬以寧生日的那頓飯桌上。

    那時候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天真模樣,眼神清澈,笑容輕鬆,和喬以寧你一言我一語地活躍氣氛。時隔半年,喬以寧沒有任何變化,她卻和從前不一樣了。

    她坐在窗邊,斜灑進來的陽光照得她麵色白皙,見到何歡就微微一笑,朝她招手。五官其實沒什麽變化,隻是眼神不像從前簡單幹淨,多了絲笑意都無法掩飾的憂傷。

    何歡走進,她臉上的笑容更濃,眼底那抹傷意也越濃,很乖巧地喊了聲,“嬌嬌姐。”

    何歡不由得想起她們第一次正式認識,在溫泉,她笑嘻嘻地朝她伸手,“嬌嬌姐,你好,我是唐婉,你可以叫我小婉!”

    一切就是從何夫人刻意安排的那次溫泉“偶遇”開始的吧。

    “小婉。”何歡也微笑著朝她點頭,坐下。

    茶水之前就上來了,唐婉馬上給她倒茶。

    “我來吧。”何歡接過茶壺,把唐婉的茶杯斟滿,再給自己倒了一杯。

    唐婉坐在對麵,一直保持著笑容,隻是形容有些局促,似乎有點緊張。

    “小婉,對不起。”何歡放下茶壺,非常鄭重對她說。

    或許這三個字不該由她來說,但事情推到底,是由她而起,哪怕是以何念衾曾經姐姐的身份,她也應該對這個無辜被牽連的姑娘道歉。她沒想過何念衾會嫉恨喬以漠到那種程度,這麽單純善良的唐婉都忍心欺騙利用。

    “不是不是。”唐婉連連擺手,“嬌嬌姐,我今天約你出來,不是這個意思。”

    “我就是想再見你一麵,想再仔細看看……”唐婉眼圈跟著紅了,”仔細看看他喜歡的人是什麽樣子。”

    “小婉……”

    “我知道。”唐婉笑著擦了下眼角的淚水,“我知道是我自己傻。所以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啊,念衾也不用對我說對不起,都是我自己傻。”

    這樣的話,卻讓何歡更覺得心酸。

    “其實是我自己當時心態不好。我太羨慕你和以漠哥的感情,以為世界上所有的愛情都是那樣的。”唐婉垂下眼笑了笑,“所以他出現的時候,我一點懷疑都沒有,他說什麽我都信,就算有一點懷疑,也聽信他的甜言蜜語,把那些懷疑都壓下去。直到最後……到最後我還信他。”

    “以漠哥有沒有對你說我找過他,求過他一件事?”

    何歡搖頭。

    他和喬以寧不一樣,什麽都沒遮攔地跟她講,隻說過何念衾利用唐婉,再隱私的事情就沒提了。

    “那時候真是蠢透了。”唐婉笑著摸了下腦袋,“那時候我懷孕了,念衾說我要是把這件事抖出去,會給唐氏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可那畢竟是我第一次懷孕,我就想……”

    “我居然去求以漠哥,讓他幫我。”

    現在想來,唐婉仍舊覺得自己那時候真是腦塞了。何念衾說什麽她都信,最後知道他一直在騙她,他說的話她還是信。他讓她不要糾纏他,她就不去找他。他說懷孕的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否則吃虧的隻是唐家和喬家,她閉著嘴巴誰都不敢提。他讓她最好今早處理掉,她舍不得,被家人發現後,荒唐地讓喬以漠幫她,不要說他們早就分手,等孩子出世,她馬上跟父母攤牌一切,帶孩子出國,跟喬家沒有任何關係。

    “因為之前我父母為了唐氏一直不讓我跟以漠哥分手,所以我覺得他們肯定不能接受我懷了別人的孩子,不會讓我留下那個孩子。”唐婉絮絮地說著,“是以漠哥敲醒了我。”

    那個寒冷的雪夜,淒靜的湖邊,喬以漠靜靜地聽她說完事情始末,靜靜地望著她焦急的臉,靜靜地說:“唐小姐,你對腹中不足三月的胎兒尚且如此袒護與疼愛,你的父母含辛茹苦養育你二十多年,你何以認為他們會對你做那麽殘忍的事情?”

    隻這一句話,唐婉幡然醒悟。

    她蠢到一頭紮進何念衾織好的網,怎麽掙都掙不脫。

    “那個孩子或許也察覺到這個世界不歡迎他吧,我回老家沒多久,就沒有了。”唐婉的眼垂得更低,嘴角掛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何歡之前就聽喬以寧提過,但親耳聽著唐婉說起來,還是難過得不忍心看她。

    但唐婉緊接著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笑容陽光起來,“嬌嬌姐,我現在都沒事啦。人生在世,難免遇到個把渣。”

    “所以你不要跟我說對不起,念衾也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我蠢過一次,以後就不會再蠢了。”唐婉笑,“我以前吃的虧,都是為成長付出的代價,對不對?”

    何歡心下一動,她沒想到唐婉會這麽快就有了這麽通透的想法。

    “雖然現在還是難免會難過啦,但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唐婉坐直身子,把最後一點淚漬擦掉,“我約你出來,還有另外一件事。”

    何歡放下手裏的茶杯,認真地聽著她。

    “我上午出庭,下午去見了念衾。”提起何念衾,唐婉眸底仍舊有些黯然,“嬌嬌姐,他應該真的很愛你吧。”

    唐婉頓了頓,才說:“嬌嬌姐,你去見他一麵吧。”

    ***

    何歡一直沒去見過何念衾。就像不想見何夫人一樣,她不知道跟何念衾見麵還有什麽好說的。何念衾車禍後她去看過他幾次,都是在他還沒醒來的時候,他醒來之後,她就沒再去過了。何念衾的案子,她更沒有太多過問,喬以漠偶爾會提兩句,她隻知道大概進展。

    何念衾沒有否認自己做過的事情,甚至沒有反證的階段,辯護律師都拿他沒有辦法,原本複雜難以定性的經濟案件變得出乎意料地簡單且順利。

    跟唐婉見麵之後,何歡想了很久,還是跟喬以漠說:“不如還是找個時間,你陪我去見一下何念衾吧。”

    “唐婉跟你說了些什麽?”喬以漠正準備出門。

    “也沒什麽。”何歡歎口氣,“畢竟姐弟一場,既然決定放下過去,沒必要像仇人一樣老死不相見。”

    喬以漠提著公文包,揉了下她的腦袋,“我來安排。”

    何歡微笑著點點頭。

    “對了。”臨出門前,喬以漠回頭,眸色沉靜地看了何歡片刻,說:“下周複活節假期,奶奶和我爸媽都會回國。”

    何歡一愣,但也隻是一瞬,接著彎起眉眼,“好。”

    喬以漠見她的反應,也笑起來,回身輕吻了她的額頭,才重新出門。

    很巧的,喬以漠安排的去見何念衾的時間,和喬家三個長輩回來的時間,是同一天。因為打算下午去看過何念衾就直接去機場接人,何歡特地穿了條看起來乖順的連衣裙,搭配一件米色風衣,四月的天,穿起來正好。

    何念衾沒有辦理取保候審,人一直在看守所。何歡照舊沒讓喬以漠跟進去,讓他在外麵等她。

    何念衾的傷已經痊愈,額頭上的紗布拆下,留下一道斜長的疤,頭發早在接受治療的時候就剃得幹淨,大概這些日子清瘦不少,那雙桃花眼看起來更大,一見到何歡,就變得有神,但激起的漣漪很快就平靜下來,隔著透明的玻璃牢牢看著她。

    何歡在他對麵坐下。

    兩相對視了片刻,兩人才一起拿起話筒。

    “阿歡姐,你今天很漂亮。”何念衾率先發聲。

    何歡垂了下眼,“謝謝。等會去見喬以漠的父母。”

    何念衾眼底閃過一絲黯然,望著她,不說話。

    “你對唐婉說想見我,想說什麽?”何歡問他。

    何念衾仍舊望著她,向來噙著似真似假笑意的眸子裏眸光暗沉,不再笑,也沒有怒,隻凝望她,像是要將她印入眼底。

    何歡被他那樣的眼神看得不自在,“沒什麽要說的我走了。”

    “阿歡姐。”何念衾這才出聲,問了句他之前問過的話,“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何歡眉頭輕蹙,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問:“你那天為什麽會在喬家門口?”

    何念衾揚了下唇角,“我一直在喬家門口。”頓了頓,說,“想見你一麵。”

    “見我就問剛剛那句話?”

    “是。”

    何歡臉上閃現幾分無奈,“何念衾,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執著?”

    “阿歡姐,你現在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何念衾眼底有些發紅,“以前的你不會這樣對我。”

    “嗯。”何歡垂下眼,“我一直把你當為數不多的親人看待。我以前很喜歡你,很開心有你這個弟弟。但你以前也不會不擇手段做違法的事情。”

    “何念衾,任何人都要為他所做的事付出代價。”何歡用喬以漠說過的一句話回答了何念衾的問題。

    何念衾笑了笑,“願賭服輸,我沒想過逃避什麽,隻是為什麽是你?你明知道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你,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何念衾的雙眼漸漸變作通紅,“阿歡姐,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討厭我,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

    “我沒有討厭你。”何歡坦然地望著他,“我避開你,隻是想斷了你的念頭。”

    何念衾怔忪了一瞬。

    “何念衾,你覺得你愛我對嗎?”何歡又問。

    何念衾又笑:“你覺得呢?”

    “你覺得唐婉愛你嗎?”

    何念衾沉默。

    “唐婉也為你做了很多事,付出了很多,你愛上她了嗎?”

    這個問題何念衾回答得幹脆,“沒有。”

    “那你為什麽會認為你為我做一些事,付出一些,我就會愛上你?”何歡清澈的雙眼直視他,“何念衾,感情這種事不能勉強,更何況我覺得你對我,不是愛情。”

    “你因為唐婉是喬以漠的未婚妻而接近她,為了讓喬以漠失敗利用她,知道我不願意嫁給你,和奶奶一起不顧我的意願,強迫我服從你們的意誌。”何歡聲音平靜,不容置喙地說,“何念衾,這不是愛情,是好勝心,是占有欲。”

    何念衾眼神一沉,黑色的瞳仁裏滲出幾分自嘲,何歡的眼神越平靜,他眼裏的自嘲就越濃鬱。

    “我不會再來看你了。”何歡握著話筒,“我會忘記以前的所有不開心的事情,重新開始生活。我也希望若幹年後有緣重逢,我會看到一個重新開始生活的何念衾,看到那個曾經讓我喜歡的何念衾。”

    話已至此,何歡不欲再多說,打算放下話筒,話筒裏卻傳來何念衾低沉的聲音,“不,阿歡姐,這是愛情。”

    “何嬌嬌,我愛你。”何念衾一瞬不瞬地盯著何歡,眼神略一鬆,嘲意就潮水般湧來,“隻是從來沒人教我愛人的方式。”

    放下話筒,沒再看何歡一眼,起身離開。

    何歡走出看守所,雙眼再次被耀眼的陽光刺到,喬以漠正好走過來,高大的身形擋住了刺眼的光線。

    “又哭了。”喬以漠伸手去擦她的雙眼。

    “沒有啦。”何歡挽住他的手臂,指了下不遠處的豔陽,“陽光太烈。”

    喬以漠也不反駁她,隻是歎了口氣,“何嬌嬌,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路。”

    “我明白。”何歡拉住他的手,扣住他的十指,抬頭望著他笑,“反正我的路就是拉著你的手一直走下去對不對?”

    喬以漠揚眉,“其實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出現得比何念衾晚,會不會你拉著的人,就是他。”

    “不會。”何歡回答得幹脆。

    “哦?”喬以漠側首,烏黑的眸子裏映入剛剛被他擋住的刺眼陽光,波光瀲灩,笑意浮沉。

    何歡也笑,卻是笑而不語。

    沒有人可以取代喬以漠。

    也沒有人可以和喬以漠相提並論。

    沒有人會像喬以漠那樣,無原則地寵著她,無條件地包容她,無怨言地將她捧在手心。沒有人能像喬以漠那樣,給她全世界最溫暖的陽光,給她全世界最堅實的臂膀,給她全世界最堅強的後盾。沒有人願意像喬以漠那樣,和她暗不見光地好二十八年,和她小心翼翼地維持她念想的一切,為他付出他所擁有的一切。

    她曾經抱怨過。

    抱怨她的出身,抱怨她殘缺的家庭,抱怨她得到的淡薄親情,抱怨她坎坷的愛情道路。

    她曾經絕望過。

    絕望她無法理解的親人,絕望她暗無天日的未來,絕望她求不得和愛別離的苦楚。

    她曾經質疑過。

    質疑她活在這個世上的意義,質疑世人所頌揚的一切美好,質疑她的人生是否有“幸福”二字。

    當她和喬以漠終於可以手拉手自由自在地行走在陽光下,那些抱怨,那些絕望,那些質疑,就像曾經流過的眼淚,蒸發在空中再也看不見。

    她沒有健全的家庭,沒有令人豔羨的父疼母愛,沒有一帆風順的人生起點,卻有一個喬以漠。

    她的竹馬,她的羅密歐,她的私人訂製。

    “等會去機場接人,怕不怕?”喬以漠輕輕地甩著她的手,笑問她。

    “不怕。”何歡答。

    他早已幫她克服所有恐懼,掃除所有陰影,用他最牢靠的愛,給她築造了一條溫暖的跑道,讓她開啟新的人生。

    “喬以漠。”何歡仰首,望著喬以漠陽光下鍍上一層金邊的側臉,“我剛剛終於明白,為什麽我打一出生就那麽倒黴。”

    “為什麽?”喬以漠從善如流地問她。

    “你猜?”

    “何嬌嬌,出息了啊。”

    喬以漠拉過她的手臂就將她撈在懷裏,也不顧路人的眼光,撓起她的癢。何歡被逗的咯咯直笑,反手也去撓他。

    人間四月芳菲盡,柳絮飛揚的時節,陽光都仿佛被兩人歡愉的笑聲感染,油畫般定格在著嬉戲歡鬧的一刻。

    原來我花光所有運氣,隻是為了在有生的瞬間,遇見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