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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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寒風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呼嘯著刺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江州化工廠那片巨大的、空曠的停車場,此刻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十幾盞臨時架起的強力探照燈,將冰冷的鋼鐵光芒潑灑在灰撲撲的水泥地上,也照亮了空氣中翻騰的、帶著煤渣和機油味道的寒氣。
這裏,正上演著一場無聲而浩大的“換裝儀式”。
一張張印著醒目“好媽媽”品牌ogo、“蜜語時光”、“春花”洗發水字樣的廣告貼,在刺骨的冷風中獵獵作響。
藍底白字,紅底白字,色彩對比極其強烈,如同一個個醒目的宣言。
年輕的工人們戴著厚實的棉手套,動作麻利而精準。
他們先用刮板仔細刮平車體表麵的灰塵和舊痕,確保每一個細微的凹陷都被填滿,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這些嶄新的“戰袍”覆蓋上去,用滾輪一遍遍壓實,邊緣處尤其用力,確保它們能牢牢地粘附在冰冷的金屬上。
這些“戰袍”覆蓋的,是江州街頭巷尾最尋常的“坐騎”——出租車的車頂和後備箱蓋,鏽跡斑斑的三輪車鬥的側板和尾部,以及遍布風塵的摩托車的油箱和方形尾箱。
原本灰撲撲、沾滿塵土、帶著各自生活艱辛印記的車身,瞬間被賦予了嶄新的、統一的身份標識。
在探照燈強光的照射下,這些剛貼上的廣告反射出奇異而統一的光彩,仿佛一支臨時集結、即將奔赴前線的鋼鐵洪流,正披上象征使命的旗幟。
陳誌遠裹緊了身上那件半舊的軍大衣,口中呼出的白氣瞬間被寒風撕碎。
他眼神銳利,步伐沉穩而迅捷地在車輛和人群中穿梭,像一位戰場上的指揮官,巡視著他的“部隊”。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輛正在接受“換裝”的車輛,確保工序無誤,標識醒目。
一輛嶄新的黃色出租車,帶著一身寒氣,穩穩地停在了出租車專用區域。
車剛熄火,兩個早已等候在旁的年輕工人立刻上前,熟練地開始作業。
他們手腳麻利地取下原本那個寫著“xx出租”的塑料頂燈廣告牌——它顯得有些陳舊和黯淡——然後迅速將一塊更大、底色更鮮豔、字體更粗獷醒目的“江州日化”廣告貼覆蓋了上去。
開車的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臉龐黝黑,布滿了風霜刻下的皺紋,透著一股底層勞動者特有的憨厚與滄桑。
他推開車門下來,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有些局促不安地看著自己的“飯碗”被迅速地改頭換麵。
眼神裏混雜著好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還有對未知補償的茫然。
他習慣了被驅趕、被收費、被忽視,這種陣仗,讓他本能地感到不自在。
陳誌遠快步走到他麵前。
他停下腳步,臉上瞬間堆起了極其真誠、甚至帶著點熱情洋溢的笑容。
這笑容像冬日裏難得的一縷陽光,驅散了司機臉上的一些局促。
“師傅,辛苦了!這大冷天的,讓您一早趕過來,實在對不住!”陳誌遠的聲音洪亮有力,穿透了寒風,清晰地傳到司機和周圍幾個觀望的同行耳中。
他雙手同時遞出兩樣東西:一個用紅紙精心包裹、顯得厚實無比的紅包;還有一個沉甸甸、印著醒目“好媽媽”ogo的紅色清潔大禮包。
禮包的塑料提手在他手中微微晃蕩,裏麵鼓鼓囊囊的,顯然是裝滿了廠裏自產的產品。
“一點心意,您拿著!耽誤您跑活了,廠裏特別過意不去。”陳誌遠語氣誠懇,目光直視著司機師傅有些躲閃的眼睛:“這58塊錢,是廠裏給您的補償,圖個‘我發’的吉利彩頭!討個好兆頭!這禮包呢,是我們廠自己產的洗衣粉、香皂、洗潔精,都是老百姓家裏用得上的東西,您拿回去試試,要是覺得好用,給咱們廠子揚揚名!”
那司機師傅徹底愣住了。
他粗糙的、布滿老繭和凍瘡裂口的手下意識地在厚實的棉褲上用力蹭了蹭,仿佛要蹭掉什麽不存在的髒東西,又像是想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他跑出租十幾年,風裏來雨裏去,接過數不清的廉價傳單,被偷偷摸摸地在車門上貼過無數“牛皮癬”小廣告,更是被各種名目的“管理費”、“場地費”壓得常常喘不過氣。
他習慣了付出,習慣了被索取,習慣了在城市的夾縫裏卑微地生存。
但像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看起來像是“廠領導”的人,如此鄭重其事地雙手遞上紅包和禮品,還口口聲聲說著“辛苦”、“補償”、“謝謝”……這絕對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隻發出幾個含糊的音節:“這…這…領導…這怎麽好意思…” 他的目光在陳誌遠真誠的笑臉、那紅得紮眼的紅包、以及印著“好媽媽”的沉甸甸禮包之間來回逡巡,充滿了不敢置信的茫然。
旁邊幾個剛停好車、正等著工人給自己車子貼標的司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也都好奇地圍攏了過來。
他們伸長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盯著陳誌遠手中的紅包和禮包,竊竊私語著,臉上寫滿了驚訝和探究。
“拿著,師傅!別推辭!”陳誌遠看穿了他的遲疑,語氣變得更加堅定,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真誠。
他不由分說地,將紅包和禮包穩穩地塞進了司機師傅那粗糙冰冷、還帶著油汙的大手裏:“大冷天的,天都沒亮透就趕過來,不容易!廠子真心謝謝你們!三爺的麵子,我們記在心裏呢!這點心意,您必須收下!不收就是看不起咱們廠,看不起三爺的情分!”
當那個厚實的紅包實實在在落入掌心時,司機師傅感覺手心猛地一沉。
那沉甸甸的觸感,是實實在在的份量!
58元!
這幾乎是他平時起早貪黑、省吃儉用、扣掉油錢份子錢後,一天辛苦奔波才能攢下的純利潤!
就這麽一個紅包,抵得上他風裏雨裏跑一天!
還有那禮包,沉甸甸的,摸著裏麵方方正正硬邦邦的塊狀物,一看就是好幾塊大肥皂、好幾袋大袋洗衣粉,都是居家過日子頂頂實用的東西,能省下家裏好大一筆開銷!
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熱流猛地從心底最深處衝湧上來,瞬間衝過胸腔,直抵鼻腔和眼眶。
常年奔波在人情冷暖的邊緣,他見慣了冷眼,習慣了低聲下氣,習慣了被呼來喝去。
這點實實在在的尊重和真金白銀的補償,像一記無聲的重錘,狠狠砸在他那顆早已被生活磨礪得有些麻木、卻又在深處始終渴望被看見、被認可的心上最柔軟的地方。
他粗糙的大手猛地攥緊了那個紅包和禮包,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繃得發白,手背上青筋都微微凸起。
仿佛那不是紅包和禮包,而是溺水者抓住的救命稻草,是寒冬裏陡然遞過來的熾熱火炭。
他猛地抬起頭,眼眶已經不受控製地泛紅,裏麵蓄滿了渾濁的淚水,在探照燈光下閃著光。
濃重的鼻音掩蓋不住那份激動,聲音帶著明顯的哽咽,卻異常清晰、洪亮地對著陳誌遠,也像是對著周圍所有穿著印有“整摩辦”臂章棉衣的、同病相憐的跑車兄弟們,大聲喊道:
“兄弟!啥也別說了!替我…替我們這幫苦哈哈跑車的兄弟…謝謝江州國際聯合化工!謝謝廠裏的領導!謝謝…謝謝三爺!三爺還記掛著咱們這幫兄弟啊!”
“三爺記著咱們呢!”旁邊一個剛拿到同樣紅包和禮包的年輕摩的司機,看著手裏嶄新的票子和沉甸甸的禮包,熱血上湧,激動地揮舞著手臂,也扯著嗓子吼了一聲。
這聲吼,像一顆火星落入了幹燥的草堆。
“對!三爺沒忘了咱們!”
“這廠子…真他娘的夠意思!實在!”
“是啊,比那些光知道收錢的強百倍!”
“放心吧兄弟!”一個開三輪的老師傅拍著剛剛貼好“實惠萬家”的車鬥,聲音洪亮,“這廣告,貼上了就掉不了!以後跑車,咱就是‘化工廠’的人!走到哪兒,都亮亮堂堂的!”
“沒錯!就是‘化工廠’的人!”
樸素的感激,被尊重的暖意,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仿佛找到了組織、被當成了“自己人”的認同感和自豪感,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在司機群體中傳遞、蔓延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