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公府中門大開，仆役垂手肅立，氣氛隆重。當拓跋猗盧魁梧的身影踏入門檻時，洪亮的嗓門就震得門廳嗡嗡作響
    “我的賢婿子卿呢？老丈人都來了，也不出門迎一迎？架子見長啊！”他身後是英武的拓跋銳以及沉穩含笑的慕容廆、俊朗挺拔的慕容皝。
    方傑倫立刻趨步上前，躬身道“代王、遼東王、兩位侯爺萬安！我家國公爺一早進宮，想是與陛下議事耽擱了，想必即刻便回！快請廳內暖閣歇息！”他姿態恭敬，應答得體。
    拓跋猗盧哼了一聲，倒沒真生氣“這小子，當了國公事更多了！罷罷罷！慕容老哥，咱們先進去！來人啊，把本王給賢婿帶的禮物抬進來！”他指向身後親兵牽著的三匹神駿異常的北地大馬。
    慕容廆也微笑道“傑倫，也把我們的賀禮抬進庫房吧。都是些遼東的貂皮、人參，還有一些嫣兒小時候玩過的新奇玩意，給平安把玩。”
    眾人剛步入前廳，就聽到一陣急促歡快的腳步聲。
    “父王！”
    “爹爹！哥哥！”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拓跋婧瑤像隻火紅的雲雀般撲了過來，一頭紮進拓跋猗盧寬厚的懷裏！慕容嫣雖行動略緩，但眼中也瞬間蒙上一層水汽，快步走到父親慕容廆麵前，屈膝行禮“女兒拜見父親大人，見過兄長。”
    看到女兒們，兩位威震一方的藩王瞬間化作慈父。
    拓跋猗盧蒲扇般的大手輕輕拍著女兒的後背，上下打量，聲如洪鍾卻帶著無比的憐愛“我的好閨女！可想死父王了！快讓父王看看！嗯，氣色不錯！在這國公府可好？有沒有受什麽委屈？父王可聽說現在這內宅啊……”他壓低了聲音，但依舊讓廳堂裏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目光銳利地掃視了一圈，“是由東平郡主掌總了？那靈兒丫頭呢？不管事兒了？司馬家那位郡主……沒仗著身份給你氣受吧？”言語間，護犢之情溢於言表。
    另一邊，慕容廆則輕輕扶起女兒，溫聲道“嫣兒快起來！讓爹爹好好看看！”他仔細端詳著女兒，見她氣度愈發沉靜，眉宇間帶著安逸平和的神采，滿意地點點頭，隨即話題一轉，帶著迫不及待的笑意“我的小外孫女呢？平安丫頭在哪兒？快帶爹爹去看看！這小娃娃肯定又長胖了不少！”
    拓跋猗盧聽見提到外孫女，也伸長了脖子“對對對！還有我的外孫女兒呢？快抱出來讓外祖父瞧瞧！”
    拓跋婧瑤連忙從父親懷裏抬起頭，嬌嗔道“父王！您這是說什麽呢！凝霜姐姐待女兒極好的！她為人最是寬容大度，溫和仁厚，待人接物有章法，內宅打理得井井有條！女兒有時有些小脾氣，她也都能包容體諒，不曾苛責半分！女兒在這裏，好得很呢！姐妹們都很照顧我！”她的話又快又急，生怕父親誤會。
    一直站在旁邊的拓跋銳沉穩開口，眼神掃過妹妹“父王，妹妹說得沒錯。不過婧瑤啊，”他語氣帶著兄長的關切和一絲提醒，“你自己的性子也要多收斂些。如今東平郡主是大夫人，身份尊貴，為人處事也極有分寸，更不用說……”他話點到即止，但意思很清楚——她曾是皇帝！而且你爹之前這個代公的爵位，就是她親手封的！這份恩情，這份淵源，都不容輕慢！
    拓跋婧瑤連連點頭“知道啦哥哥！我曉得輕重的！”
    就在這時，廳外傳來侍女恭敬的通傳聲“司馬夫人到！”
    話音未落，隻見司馬凝霜一身月白色錦緞常服，外罩淺銀狐裘披風，鬢發如雲，步態沉穩而優雅地走了進來。她臉上帶著得體從容的笑意，目光沉靜如水，周身散發著一種曆經沉澱的雍容貴氣，那是深入骨髓的皇家氣度與沉澱內斂的綜合。
    廳內瞬間安靜了幾分。
    司馬凝霜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拓跋猗盧和慕容廆身上，她嘴角含笑，毫不猶豫地款步上前，對著兩位藩王，鄭重其事地屈膝福身
    “凝霜見過代王，見過遼東王。”
    這禮節施得行雲流水，標準而又自然。然而，就在她膝蓋微曲、腰身將要彎下的那一刹那——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兩聲驚呼幾乎同時響起！
    拓跋猗盧和慕容廆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幾乎是同時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拓跋猗盧更是誇張地向前急邁了兩大步，手臂抬起，做出一個虛扶的姿態，但手臂懸在半空，愣是沒敢碰到司馬凝霜分毫！臉上那睥睨群雄的豪邁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七分慌亂加三分惶恐！
    “郡主！折煞老夫了！快！快請起！”
    慕容廆反應稍快些，但也搶步上前，隔著一步的距離虛扶，臉上滿是受寵若驚的誠摯“大夫人！您這是作甚！我等……我等豈敢受此大禮！快請起！快快請起！”
    兩人那如臨大敵、誠惶誠恐的樣子，絕非作偽！他們太清楚眼前這位“大夫人”的分量了！這不僅僅是國公府的女主人！這是昔日高居九五、一言定鼎乾坤的皇帝陛下！他們的代公、遼東公爵位，正是眼前這位當年禦筆朱批所封！那份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對皇權的敬畏，以及對這份封爵之恩的深切感念，讓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敢坦然接受司馬凝霜的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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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銳和慕容皝也慌忙起身，肅立一旁，姿態恭敬。
    司馬凝霜似乎早料到他們的反應，從容直起身，臉上依舊帶著溫婉的笑意“二位王爺何須多禮？凝霜既嫁入邵府，便是邵家婦。二位是明珠的嶽丈，也就是凝霜的長輩。長輩駕臨，凝霜執晚輩禮，乃分內之事。”
    她話語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寸感。既點明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化解了過分的惶恐，又巧妙地強調了“嶽丈”、“晚輩”的倫常關係。
    拓跋猗盧搓著手，臉上擠出一絲極其不自然的笑容，聲音都比平時柔和了許多“大夫人……太客氣了！太客氣了！什麽長輩不長輩！您是金枝玉葉……哦不，您是國公夫人，主持中饋，賢良淑德！我們兩家能攀上邵國公這門親事，已經是天大的福分！這禮……承受不起！實在是承受不起啊！”
    他一邊說，一邊暗暗扯了扯旁邊還傻站著的拓跋銳，狠狠瞪了他一眼。
    拓跋銳何等機敏，立刻上前一步，對著司馬凝霜抱拳，神態恭謹又不失自然“夫人寬厚仁慈，待婧瑤如同親妹，視平安如己出，將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我等心中唯有感激和敬重！父親大人也是心直口快，擔憂小妹不懂事給您添亂，絕無他意！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夫人見諒！”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司馬凝霜，又解釋了父親的莽撞，還表示了全家的敬服。
    慕容廆也趕緊接話，語氣誠摯“銳賢侄所言極是！嫣兒在信中亦是多次提及大夫人的包容照拂。國公爺能得大夫人相助，實乃幸事！我慕容家上下，深感大夫人恩德！”他特意用了“恩德”二字，既指對慕容嫣的照顧，也暗含昔日冊封之恩。
    廳內緊張的氣氛在司馬凝霜的從容和拓跋銳、慕容廆的圓場下，終於緩和下來。眾人重新落座，侍女奉上香茗。
    拓跋婧瑤悄悄鬆了口氣，走到父親身邊，輕輕掐了他手臂一下，丟了個“都怪您亂說話”的眼神。拓跋猗盧咧咧嘴，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掩飾尷尬。
    司馬凝霜則安然坐在主位旁，淺笑盈盈地提起茶盞，仿佛剛才那番小小的波瀾從未發生，柔聲道“兩位王爺一路辛苦，用些熱茶驅驅寒吧。明珠想必也快回來了。”她那平靜無波的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於心、掌控全局的睿智光芒。
    廳內氣氛在司馬凝霜的從容應對下重新變得融洽。慕容廆端起茶杯，借著氤氳的熱氣，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掃過坐在下首的兒子慕容皝。這位遼東王雖已年過五旬，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一個細微的眼神交匯，便已傳遞了千言萬語。
    慕容皝心領神會。他放下茶杯，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轉向主位旁的司馬凝霜，聲音清朗，姿態恭敬
    “夫人，此番襄國之戰，我遼東慕容部，幸得國公爺信任，委以重任！家父親率三萬遼東健兒，日夜兼程，趕赴常山前線！國公爺運籌帷幄，以段部正麵阻擊石勒主力，誘其深入！待敵疲敝之際……”
    慕容皝語氣微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
    “我遼東鐵騎，奉國公將令！自東翼山穀殺出！如雷霆萬鈞！直插石勒軍左肋！彼時石勒軍正與段部膠著，側翼空虛！我軍鐵騎突入，勢如破竹！斬將奪旗！一舉擊潰其左翼主力！更配合國公爺親率的玄甲衛，對石勒中軍形成夾擊之勢！此役，我遼東健兒浴血奮戰，傷亡亦是不小，然能助國公爺一舉奠定勝局，實乃幸事！遼東上下，深感國公爺知遇之恩！”
    他這番話，條理清晰，既點明了慕容部在關鍵戰役中的位置、作用、付出的代價，更突出了“奉國公將令”、“助國公爺奠定勝局”的核心，將功勞巧妙地歸功於邵明珠的指揮，同時也為慕容部爭取了足夠的份量。最後一句“深感知遇之恩”，更是將姿態放低，顯得謙遜又得體。
    慕容廆在一旁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兒子這番話，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慕容皝話音剛落，拓跋銳也立刻接上。他性格雖不及慕容皝更顯沉穩內斂，但此刻也明白父親雖未明示，但意思與慕容廆一致。他起身，對著司馬凝霜抱拳一禮，聲音沉穩有力
    “夫人，代北拓跋部，亦不敢居功。然此戰，國公爺命我部為先鋒，掃蕩襄國外圍，牽製敵軍。後又命我父王率主力與慕容王叔合力，於右翼策應！國公爺親率玄甲衛衝陣之時，我代北狼騎亦緊隨其後，死戰不退！國公爺斬將奪旗，威震敵膽！我部將士亦在亂軍中奮力拚殺，護衛國公左右！雖傷亡慘重，然能追隨國公爺鞍前馬後，為國建功，乃我代北兒郎無上榮光！”
    拓跋銳的表功，更側重於“執行命令”、“護衛主帥”、“死戰不退”的忠誠和犧牲精神。他沒有刻意強調戰果，但“掃蕩外圍”、“牽製敵軍”、“護衛國公左右”、“傷亡慘重”這些詞，同樣分量十足，尤其強調了在邵明珠最危險的衝陣時刻，拓跋部是緊隨其後、浴血護衛的！這份“忠誠”的表態，在政治意義上，甚至比單純的戰功更顯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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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猗盧坐在一旁，聽著二兒子這番沉穩有力、不卑不亢又暗藏機鋒的表功，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爆發出毫不掩飾的激賞！他猛地一拍大腿，大笑道“好！說得好！銳兒！不愧是我拓跋家的好兒郎！這仗打得明白！話說得也明白！” 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心思深沉的二兒子，在權謀機變上，遠比他這個隻知道衝鋒陷陣的老子強得多！將來繼承代北基業，可以考慮此子！
    司馬凝霜靜靜地聽著慕容皝和拓跋銳的“匯報”，臉上始終帶著溫婉得體的微笑。她何等聰慧，豈能聽不出這“匯報”背後委婉的邀功之意？慕容廆和拓跋猗盧這兩位老狐狸，自己不方便開口，便讓兒子出麵，既顯得尊重她這位“大夫人”，又巧妙地表達了訴求——希望她能在邵明珠乃至小皇帝麵前，為慕容部和拓跋部多多美言，爭取更多封賞或政治利益。
    她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動作優雅從容。待兩人說完，廳內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時，她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悅如泉
    “龍城侯、武威侯，二位所言，凝霜雖未親臨戰陣，亦能想見當時之驚心動魄，壯懷激烈！”
    她目光掃過慕容皝和拓跋銳，帶著真誠的讚許
    “遼東鐵騎，側翼突擊，如神兵天降，一擊破敵！代北狼騎，忠勇無雙，護衛主帥，死戰不退！此等功勳，彪炳史冊！國公爺每每與凝霜提及，亦是讚不絕口！言道若非慕容王叔、拓跋王叔（她用了更親近的稱呼）麾下兒郎如此驍勇善戰，舍生忘死，襄國之戰，斷不會如此順利！此戰大捷，二位王叔及遼東、代北將士，當居首功！”
    這番肯定，讓慕容廆和拓跋猗盧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慕容皝和拓跋銳也微微躬身，表示感謝。
    然而，司馬凝霜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語氣也變得輕鬆詼諧起來
    “不過啊……”她故意拖長了音調，引得眾人好奇。
    “國公爺前日回府，與姐妹們說起此戰，那描述……嘖嘖嘖，可比二位將軍說的還要精彩百倍呢！”她模仿著邵明珠那副眉飛色舞、唾沫橫飛的樣子，惟妙惟肖
    “他說啊！他親率兩千玄甲衛！如同天降神兵！在石勒那十七萬大軍裏，那是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殺了個七進七出！斬將奪旗！砍瓜切菜！最後更是單槍匹馬！一槊捅穿了什麽‘鬼見愁’的大鐵盾！嚇得石勒屁滾尿流！要不是一支冷箭驚了他的馬，他當場就能把石勒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司馬凝霜說到這裏，自己都忍不住掩口輕笑，眼波流轉間帶著對丈夫的寵溺和調侃“你們聽聽！這牛皮吹的！在他嘴裏，那十七萬大軍倒像是十七萬隻待宰的羔羊！他那兩千玄甲衛，個個都是天神下凡！他自己更是戰神轉世！一人就能殺穿敵陣！”
    “噗——！”
    “哈哈哈！”
    廳內瞬間爆發出哄堂大笑！拓跋猗盧笑得最誇張，拍著桌子直喘氣“哈哈哈！子卿這小子！吹牛的本事比他打仗還厲害！兩千破十七萬？還七進七出？他當自己是趙子龍再世啊？哈哈哈！”
    慕容廆也捋著胡須，忍俊不禁“國公爺……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啊！不過這豪氣，老夫喜歡！”
    慕容皝和拓跋銳也笑得前仰後合，剛才那點刻意表功的嚴肅氣氛瞬間蕩然無存。
    司馬凝霜看著眾人開懷大笑的樣子，眼中笑意更深，她優雅地放下茶盞，聲音恢複了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所以啊，二位侯爺，還有兩位王叔，”她目光掃過慕容廆和拓跋猗盧，“國公爺這‘戰神’之名，怕是要坐實了！他這般‘神勇’，可都離不開諸位在陣前浴血拚殺，為他這‘神兵天降’鋪平道路啊！”
    她話鋒再轉，語氣鄭重
    “凝霜雖在深閨，亦知將士血戰之功！國公爺更非忘本之人！陛下更是聖明燭照！遼東、代北將士的功勳，血不會白流！朝廷……自有公論！”
    這番話，既用邵明珠誇張的“自吹自擂”巧妙地化解了剛才略顯刻意的表功氛圍，用笑聲衝淡了利益訴求的尖銳感，又再次明確肯定了慕容部和拓跋部的功勞，更暗示了朝廷絕不會虧待有功之臣。既給了麵子，又點了核心，還充滿了人情味和幽默感。
    慕容廆和拓跋猗盧對視一眼，眼中都流露出由衷的歎服。這位前朝女帝，如今的國公府大夫人，其手腕之圓融、心思之玲瓏、氣度之從容，當真令人心折！有她在國公府坐鎮，邵明珠的後院，穩如泰山！他們心中那點邀功的小心思，在她麵前，如同兒戲，被輕輕巧巧地化解於無形，卻又讓人如沐春風，倍感舒坦。
    拓跋猗盧大笑著端起茶杯“大夫人說得對！子卿這小子，吹牛的本事天下第一！不過打仗的本事嘛……哈哈，也確實是這個！”他豎起了大拇指，隨即豪邁地一揮手“不管怎麽說！襄國大捷！咱們都是贏家！痛快！等子卿回來，定要好好喝他幾杯！看他還能吹出什麽花樣來！”
    廳內氣氛再次熱烈起來，充滿了輕鬆愉快的談笑。司馬凝霜含笑看著這一切，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政治角力從未發生。隻有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洞悉一切的睿智光芒，昭示著這位曾經執掌天下的女子，對人心與權謀的掌控，早已臻至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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