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曦獨自坐在永寧宮窗邊，沉默不語。永寧宮上的驚魂未定，兒子司馬鄴那瘋狂的眼神和以死相逼的決絕，邵明珠離去時那冰冷刺骨的目光……一幕幕在她腦海中反複撕扯，讓她心力交瘁，如同置身冰窟。
    她緊緊攥著邵明珠送她的那個紫檀木首飾盒，上麵“明珠曦光”四個字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她後悔嗎？後悔在永寧宮裏心軟，喊出了那聲“快逃”？不！她不後悔！她無法眼睜睜看著那個她深愛的男人死在自己麵前！哪怕代價是與兒子徹底決裂！
    但此刻，巨大的恐懼和不安如同毒蛇般噬咬著她的心髒。鄴兒會怎麽樣？明珠會怎麽對他？她不敢想！隻能一遍遍在心中祈禱，祈禱太傅能念及舊情，念及她最後那點微不足道的示警，給鄴兒留一條生路……
    “娘娘！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一個心腹小黃門連滾帶爬地衝進殿內！臉色慘白如紙！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尖銳變調！
    荀曦渾身劇震！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首飾盒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紫檀木盒摔開！裏麵精致的首飾散落一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慌什麽？！何事？！”荀曦強作鎮定，聲音卻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陛……陛下他……他……”小黃門嚇得語無倫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顫抖，“陛下他帶著人衝出了皇宮！駕著六駕馬車……衝上了銅駝街！他……他……”
    小黃門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陛下……陛下他……當街高喊……高喊……‘誅殺國賊邵明珠’！！陛下他罵太傅是國賊！是亂臣！是欺淩太後，覬覦江山的惡徒！！陛下他……他舉著天子劍！要……要誅殺太傅啊娘娘——！！！”
    “轟——！！！”
    荀曦隻覺得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瞬間一片空白！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猛地一晃！踉蹌著後退幾步！重重撞在冰冷的窗欞上！
    “不可能……不可能……”荀曦失神地喃喃自語，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毫無血色！“鄴兒……鄴兒他瘋了？！他怎麽敢？！他……他這是……這是自尋死路啊——！！！”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仿佛看到了兒子被亂刃分屍的慘狀！看到了邵明珠暴怒之下血洗皇宮的景象！看到了整個洛陽城陷入火海！看到了大晉江山徹底分崩離析！
    “噗——！”急怒攻心之下！荀曦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殷紅的血漬濺在宮裝前襟！如同雪地中綻放的刺目紅梅！
    “娘娘！！”小黃門和殿內的宮女們嚇得魂飛魄散！驚呼著撲上前想要攙扶！
    “滾開！！”荀曦猛地推開眾人！如同瘋魔般！踉蹌著衝向殿門！她眼中充滿了血絲！聲音嘶啞而絕望！“鄴兒！我的鄴兒！你不能去！不能去啊——！！”
    她不顧一切地衝向宮門！卻被守在門外的神闕衛死死攔住！
    “讓開！讓本宮出去！本宮要去找陛下！！”荀曦如同受傷的母獸！瘋狂地撕扯著阻攔她的神闕衛！指甲劃破了侍衛的盔甲！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我要去救我的兒子！我要去救他——！！”
    “娘娘！太傅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宮！請娘娘回宮！”神闕衛們麵無表情，如同鐵塔般紋絲不動！聲音冰冷！
    “不——！！！”荀曦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癱軟在地！雙手死死抓著冰冷的宮門！指甲在朱漆大門上劃出深深的痕跡！鮮血順著指尖流下！她卻渾然不覺！
    “鄴兒……我的鄴兒……你糊塗啊！你糊塗啊——！！”荀曦的哭聲淒厲絕望！如同杜鵑啼血！回蕩在空曠的宮殿中！“你這是在逼死你自己！你這是在逼死我們所有人啊——！！”
    她仿佛已經看到了銅駝街上那慘烈的一幕！看到了兒子那瘋狂而絕望的眼神！看到了邵明珠那被徹底激怒、冰冷刺骨的殺意！
    “完了……全完了……”荀曦無力地癱倒在冰冷的青石地麵上，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下！她緊緊抱著雙臂，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絕望而劇烈顫抖！
    “明珠……太傅……求求你……不要殺他……不要殺我的鄴兒……求求你……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
    她猛地抬起頭，望向銅駝街的方向！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一種如同末日降臨般的絕望！“司馬氏……大晉……完了……徹底完了……”
    永寧宮，這座象征著帝國最高女性權力的宮殿，此刻隻剩下一個母親絕望的哭泣和一個王朝搖搖欲墜的悲鳴。
    半個時辰後，殿門被無聲地推開。邵明珠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
    他一步步走進來，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荀曦的心上。
    荀曦猛地回過神，看到邵明珠，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顫。她慌忙站起身，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她看著邵明珠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看著他眼中深不見底的漠然，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無法呼吸。
    “明……明珠……”荀曦的聲音帶著哭腔，破碎不堪。她踉蹌著上前幾步，想要靠近他，卻又不敢。
    邵明珠停下腳步，站在大殿中央，離荀曦幾步之遙。他沒有看她，目光落在她身後搖曳的燭火上，聲音低沉沙啞，不帶一絲溫度：“娘娘受驚了。”
    這疏離的稱呼如同冰錐刺入荀曦的心髒。她渾身一顫，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她知道那一聲“曦兒”再也不會有了。
    “太傅……我對不起你……”荀曦再也控製不住，淚水洶湧而下，“鄴兒他……他瘋了……他怎麽能那樣對你……”她泣不成聲，聲音充滿了無盡的痛苦、愧疚和絕望。
    邵明珠緩緩轉過頭，目光終於落在了荀曦臉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卻讓荀曦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
    “瘋？”邵明珠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帶著無盡的嘲諷，“不，他沒瘋。他隻是說出了他心裏的話。在他心裏我邵明珠就是國賊，是亂臣，是覬覦他江山、欺淩他母後的惡徒！”
    “不！不是的！太傅！不是的！”荀曦拚命搖頭，淚水模糊了視線，“鄴兒他是被嚇壞了！是被司馬保那個奸賊蠱惑了！他隻是一時糊塗！他……”
    “一時糊塗？”邵明珠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尖銳，“在銅駝街上當著全洛陽百姓和將士的麵高舉天子劍，大罵本國公是國賊，要誅殺本國公！這叫一時糊塗？這叫昭告天下！這叫與本國公勢不兩立！這叫徹底撕破了臉！”
    邵明珠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憤怒和一種被徹底背叛後的心灰意冷。
    荀曦被他吼得渾身一顫，臉色更加慘白，幾乎站立不穩。她知道邵明珠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無可辯駁。
    邵明珠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聲音重新變得冰冷：“娘娘不必再為他辯解了。今日之事你我心知肚明。”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著荀曦：“永寧宮裏你心軟了。你救了本國公一命。這份情，本國公記下了。”
    荀曦聞言，心中湧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但隨即被更大的恐懼淹沒。她知道邵明珠後麵的話才是重點。
    “但是！”邵明珠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棱，“也正因為你的心軟讓司馬保和北宮純有了逃脫的機會！才有了後來銅駝街上那場讓本國公顏麵掃地，讓大晉威嚴盡失的鬧劇！若非冉閔那個混小子差點釀成大禍，若非本國公還存著一絲理智，今日這洛陽城怕是已經血流成河，天下已經大亂！”
    邵明珠的聲音帶著後怕和滔天的怒意！他猛地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裏麵那件沾染著血汙的玄色胸甲，指著上麵一道深深的刀痕那是剛才在永寧宮門前混戰時留下的。
    “娘娘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兒子，你拚死也要保護的兒子！他差點就成功了！他差點就讓本國公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羽林郎手裏！死在這大晉的皇宮裏！”
    荀曦看著那猙獰的刀痕，看著邵明珠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委屈，她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太傅……我……我……”她語無倫次，除了流淚再也說不出任何辯解的話。
    邵明珠看著荀曦淚流滿麵搖搖欲墜的樣子，心中的怒火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瞬間熄滅了大半，隻剩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緩緩合上衣襟，聲音疲憊而沙啞：“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他走到一旁的軟榻邊頹然坐下，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他用手撐著額頭遮住了眼睛，聲音低沉而壓抑：“荀曦你知道嗎，我從未想過要篡位，從未想過要傷害鄴兒……”
    荀曦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邵明珠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和委屈：“我邵明珠起於微末，能有今日靠的是刀頭舔血九死一生！我掃平匈奴光複洛陽，打退王敦為的是什麽？為的是還天下一個太平，為的是讓這破碎的山河重歸一統！我自問對得起大晉，對得起司馬氏的列祖列宗！”
    他放下手抬起頭，眼中布滿了血絲：“我待鄴兒視如己出盡心教導！我待你荀曦一片真心從未有半分輕慢！可換來的……是什麽？”
    邵明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盡的悲憤：“換來的……是永寧宮裏的殺局！是永寧宮外的刀光劍影！是銅駝街上的當街辱罵！是‘國賊’！是‘亂臣’！是‘覬覦江山’！是‘欺淩太後’！荀曦你告訴我，我邵明珠到底做錯了什麽？”
    這聲質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荀曦的心上！她看著邵明珠眼中那深沉的痛苦、委屈和一種被至親之人背叛後的絕望，她再也無法承受，猛地撲到邵明珠腳邊緊緊抱住他的腿失聲痛哭：“明珠，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教好鄴兒，是我害了你，你打我吧、罵我吧、殺了我吧，隻要你能消氣……”
    溫熱的淚水浸濕了邵明珠的衣袍。他低頭看著腳邊哭得肝腸寸斷的荀曦，心中那冰冷的堤壩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憤怒、委屈、疲憊，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歎息。
    他沒有推開她，也沒有扶起她。隻是任由她抱著，宣泄著內心的痛苦和悔恨。
    良久，荀曦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隻剩下壓抑的抽泣。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邵明珠，眼中充滿了卑微的祈求：“太傅……臣妾隻求您一件事，求您留鄴兒一命！他還小，他隻是一時糊塗！求您給他一條生路，臣妾願意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情，求您了……”
    荀曦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哀求。她知道兒子的命，此刻就握在眼前這個男人的一念之間。
    邵明珠看著荀曦那梨花帶雨充滿哀求的臉龐，看著她眼中那深沉的母愛和絕望。永寧宮裏她臨陣倒戈，那句“快逃”猶在耳邊。這份情他終究無法無視。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大殿內隻剩下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荀曦壓抑的抽泣。
    最終邵明珠緩緩開口，聲音疲憊而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娘娘起來吧。”
    他伸出手輕輕扶起癱軟在地的荀曦。荀曦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抓住他的手臂，眼中充滿了希冀。
    邵明珠看著她眼神複雜難明。他輕輕拂去她臉上的淚痕，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但聲音卻依舊冰冷：“司馬鄴是大晉的皇帝。隻要他安分守己不再生事，本國公保他性命無憂，保他一世富貴榮華……”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警告：“但也僅此而已。從今往後他隻是皇帝。而我隻是太傅。君臣有別再無師徒情分。”
    荀曦聞言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既有保住兒子性命的狂喜和感激，又有對那份徹底斷絕的師徒情誼的深深痛惜，她知道這已經是邵明珠最大的仁慈了，是看在她最後關頭示警的份上。
    “謝太傅，謝太傅天恩！”荀曦再次跪下泣不成聲，“臣妾代鄴兒謝太傅不殺之恩，臣妾定當嚴加管教，絕不讓鄴兒再做出任何忤逆太傅之事！”
    邵明珠沒有再看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蒼涼：“起來吧。夜深了……娘娘早些歇息。”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一步一步朝著殿外走去。那挺拔的背影在搖曳的燭光下卻顯得異常孤獨和蕭索。
    荀曦跪在地上看著邵明珠消失在殿門外的背影，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她知道那個會溫柔地喚她“曦兒”，會為她下廚，會為她飛眼，會與她相擁而眠的男人或許再也回不來了。
    永寧宮內隻剩下無盡的悲傷和一道再也無法彌合的冰冷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