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高燃，帳幔低垂。凝霜閣內彌漫著安神香清雅的氣息，卻難以完全驅散白日歡聚後殘留的一絲沉重。邵明珠洗漱完畢，穿著寢衣，靠在軟榻上，眉宇間帶著一絲白日裏不曾顯露的疲憊與鬱結。
    司馬凝霜端著一杯溫熱的參茶走來，輕輕放在他手邊。她已卸去釵環，隻著一件素雅的絲綢寢衣，長發如瀑披散，更添幾分柔美。她看著丈夫緊鎖的眉頭，心中了然，柔聲問道：“夫君……今日宴上，提及北疆局勢，你雖說得輕鬆，但妾身知道，你心中定然壓著事。可是……洛陽之事，仍難以釋懷？”
    邵明珠沒有立刻回答。他端起參茶，抿了一口，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氤氳的熱氣，看向了遙遠的洛陽，看向了那個令他心痛又憤怒的地方。
    良久，他重重放下茶杯，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他抬起頭，眼中不再是白日裏的自信與霸氣，而是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被深深刺傷的痛楚。
    “凝霜……”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終究壓不住的激動，“我……我到現在都想不通！我邵明珠自問……對司馬鄴那小子掏心掏肺！我扶他坐上皇位！我教他文韜武略！我為他掃平天下障礙！我……我甚至因為他……幾次對你有所保留，有所顧忌！我怕你難做！我怕傷了你們司馬氏的體麵！”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情緒逐漸激動起來：“可他是怎麽回報我的？！他聯合司馬保那個蠢貨！在永寧宮設下殺局！要我的命！他當著全洛陽百姓和將士的麵！罵我是國賊！亂臣！要誅殺我！”
    邵明珠猛地站起身，在榻前急促地踱步，如同困獸：“師徒之情？！君臣之義？！在他眼裏算什麽？！狗屁不如！他隻想我死！隻想奪回那點可憐巴巴、虛無縹緲的權柄！他根本看不到！沒有我邵明珠！他早就成了劉聰刀下的亡魂！這大晉江山早就四分五裂！他司馬鄴……就是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說到最後，他幾乎是嘶吼出來！壓抑了許久的憤怒、委屈、心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梨木立柱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手背瞬間通紅。
    “夫君！慎言！也……慎行！”司馬凝霜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嚇了一跳，連忙起身拉住他的胳膊，看著他通紅的拳頭，心疼不已。她用力將他拉回榻上坐下，緊緊握住他顫抖的手，聲音帶著哽咽：“夫君……別這樣……妾身知道！妾身都知道你心裏苦！鄴兒他……他確實糊塗！確實該死！”
    她的眼淚也落了下來，既為丈夫的遭遇心痛，也為侄子的愚蠢和絕情感到悲哀：“永寧宮的事……妾身後來聽冉閔他們詳細說了……一想到當時的情景……一想到若不是冉閔、段文鴛、慕容垂三個孩子拚死護著你……妾身……妾身就後怕得渾身發抖！”她將臉貼在邵明珠的手背上，淚水浸濕了他的皮膚。
    “他不僅僅是想殺我……”邵明珠的聲音低沉下來，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悲涼，“他是要把我們這些年所有的情分……所有的信任……所有的付出……全都踐踏在腳下！碾得粉碎！凝霜，你說……這關係走到這一步……是不是必然？是不是我功高震主，就注定了……不得善終？”
    司馬凝霜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用力搖頭：“不！夫君！不是必然！是你做得太多！太好！太快了！鄴兒他……他跟不上你的腳步，承受不起你的功績，反而被恐懼和猜忌吞噬了心智！這不是你的錯！絕不是！”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用指尖輕輕撫平邵明珠緊皺的眉頭，柔聲道：“至於荀曦……”
    聽到這個名字，邵明珠的身體微微一僵。司馬凝霜敏銳地感覺到了，她心中微微一酸，但更多的是對丈夫的心疼。她早就知道丈夫與皇嫂之間那點不清不楚的關係，作為女人，作為妻子，她豈能毫無芥蒂？但此刻，那些醋意比起丈夫所受的傷害，顯得微不足道。
    “她……”邵明珠的聲音變得有些幹澀，“她最後關頭……心軟了……喊了那聲‘快逃’……算是救了我一命。”
    司馬凝霜靜靜聽著，沒有打斷。
    “但是！”邵明珠的語氣陡然轉冷，帶著決絕的意味，“她也僅僅是心軟那一刻！在此之前，她默許了！她參與了！她看著她的兒子……謀劃著殺我！她是我最後一道防線，卻成了刺向我最利的那把刀！我無法原諒她！永遠無法原諒！”
    他看向司馬凝霜，眼神冰冷而堅定：“這次回順天，我隻帶回了陛下。我們師徒……這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至於荀曦……我把她留在了洛陽。從今往後，她是大晉的太後，我是大晉的國公，僅此而已。我與她之間……不會再有任何瓜葛。”
    司馬凝霜聞言，心中百感交集。有了一絲隱秘的安心，但更多的是為丈夫這番決絕背後所代表的巨大傷痛而感到難過。她輕輕依偎進邵明珠懷裏，抱住他，低聲道：“夫君……斷了也好。那樣的女子，那樣的關係，本就是鏡花水月，徒增煩惱罷了。往後……有妾身，有靈兒妹妹、嫣兒妹妹她們……我們都會陪著你。這個家，才是你真正的歸宿。”
    邵明珠反手緊緊抱住妻子，將臉埋在她散發著馨香的頸窩裏，仿佛要從這溫暖的懷抱中汲取力量，撫平那被至親之人背叛所帶來的深刻傷痕。
    夜更深了。紅淚滴落，燭火搖曳，映照著相擁的兩人。外在的強權與殺伐暫時遠去，留下的，是一個丈夫在妻子麵前卸下所有偽裝後，最真實的痛苦與脆弱。而司馬凝霜的溫柔與理解，則是這寒冷夜晚裏，最溫暖的慰藉。
    情緒宣泄後的寧靜籠罩著凝霜閣。邵明珠靠在司馬凝霜溫軟的懷抱裏，感受著她細膩的指尖在發間輕柔的梳理，狂怒的心潮漸漸平息，留下的是深沉的疲憊和對家的依戀。
    沉默片刻，邵明珠的聲音再次響起，卻不再是憤怒，而是帶著一種為父者特有的沉穩與深遠的考量：“媳婦兒……”
    “嗯？”司馬凝霜輕聲應著，手下動作未停。
    “關於景乾……”邵明珠緩緩開口，目光投向搖曳的燭火，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未來，“我們的兒子，我的世子。”
    司馬凝霜的心弦立刻被撥動。兒子，是她與丈夫最珍貴的血脈延續，也是她如今生命中最重要的寄托之一。她靜靜地聽著。
    “我這一路上，想了很多。”邵明珠的聲音很平靜，卻蘊含著千鈞之力，“我們的基業越來越大，未來的路，隻會越來越艱難。權柄更迭，從來都是血雨腥風。我不想……我不想讓我們的兒子，將來孤零零地麵對這一切，就像……就像我差點在永寧宮那樣。”
    司馬凝霜的手臂微微收緊，將丈夫抱得更牢。
    邵明珠繼續說道：“所以，我要從現在起，就為景乾……鋪好路，造好勢，打造他未來最堅實的根基和臂膀！”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清晰而有力： “冉閔！段文鴛！慕容恪！慕容垂！拓跋什翼犍！這些小子，我都觀察過了！論勇武，論潛力，論忠心，都是未來軍中的頂梁柱！更難得的是，他們現在還年輕就在我身邊！”
    “我決定，待景乾稍大，能習武學文時，就讓他們輪流擔任景乾的武學老師和護衛！讓冉閔教他刀法！段文鴛教他槍術！慕容垂教他騎射！慕容恪教他兵法！拓跋什翼犍做他的護衛！讓他們從小朝夕相處，同吃同練，在演武場上流汗，在軍營裏曆練！一起摸爬滾打，一起吃糠咽菜！ ”
    “我要讓他們……成為景乾真正的兄弟！生死之交！讓這份從小結下的情誼，比任何血緣都更牢固！ ”
    “還有他們的兒子！將來，也要入幕府給景乾做伴讀，做侍衛，成為他最核心的班底！ ”
    “另一邊，是文治！ ”
    “明遠沉穩幹練，明鬆機敏，明懿剛直，景軒聰穎，這都是我們邵家宗族年輕一輩的翹楚！我已在信中安排，將他們調入中樞曆練，或放到關鍵州縣任職！未來的朝堂，需要他們作為景乾的耳目喉舌，作為他製衡各方、穩定江山的定海神針！ ”
    邵明珠轉過頭，在燭光下凝視著司馬凝霜的眼睛，目光灼灼：“媳婦兒，景乾是你我的嫡子，是燕國公世子，未來要擔起這副千鈞重擔。我這個做爹的，要在他成年執掌權柄之前，為他打造一個堅不可摧的太子黨！有以冉閔、慕容垂為首的年輕悍將集團拱衛於外！有以明遠為首的邵氏宗親文官集團穩定於內！如此……即便將來強敵環伺，外戚驕橫，我也能走得……安心些。”
    每一句話，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安排，都像重錘般敲在司馬凝霜的心上！她太明白這布局背後的份量了！這不僅僅是為兒子鋪路，更是丈夫在用自己的方式，為整個家族、為未來的王朝設定軌道！這份深謀遠慮，這份舐犢情深，這份如山如海的擔當……瞬間衝垮了司馬凝霜內心所有的防線！
    她之前還在感慨丈夫對兒子們略顯“冷淡”，此刻才徹底明白他冷漠外表下那滾燙熾熱的父愛！那不是不愛，而是更深沉、更沉重、更不顯山露水的愛！是將所有風刀霜劍擋在外麵，默默為兒子開天辟地的愛！
    巨大的感動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司馬凝霜！她的眼圈瞬間紅了，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
    “夫君……”她的聲音帶著難以自抑的哽咽，雙臂猛地收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融入丈夫的骨血之中，“你……你這人……心思怎麽藏得這麽深……你對乾兒的用心……我……我……”她說不下去了，唯有淚水簌簌而下，是為丈夫的付出而心疼，更是為兒子擁有這樣的父親而感激萬分。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柔情：“妾身……替乾兒……謝過夫君！有你這樣的父親，是他的福分！是我們母子的福分！”
    說著，司馬凝霜不再壓抑心中澎湃的情感。她捧起邵明珠的臉，深深地凝視著他那雖然飽經風霜卻依舊英挺的眉眼，然後，帶著前所未有的主動和虔誠，俯身吻了上去！
    這個吻，不再是往日的柔情似水，而是充滿了感激、感動、傾慕和一種近乎膜拜的情愫！仿佛要將心中所有的愛意、敬意與托付，都融入這深深的唇齒交纏之中。她吻得熾熱、專注，甚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敬畏，這是對一個深愛孩子並為孩子嘔心瀝血謀劃未來的偉大父親的獻禮。
    “霜兒……”邵明珠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濃烈的情感衝擊得心神俱震，隨即被巨大的滿足和柔情包裹。他反客為主，緊緊摟住懷中的妻子，熱烈地回應著她的吻。所有的疲憊、憤懣、冰冷的算計，在這一刻，都消融在妻子溫柔而滾燙的愛意裏。
    唇齒相依，呼吸交融。司馬凝霜在邵明珠的懷抱裏微微顫抖，她不再是大晉長公主，不再是要強的燕國公府主母，隻是一個被丈夫深沉如山嶽般的父愛所徹底征服和點燃的女人。她的手急切地在他寬闊的背脊上遊走，帶著羞怯又渴望的熱情，邀請他共赴巫山。
    “夫君……”她喘息著在他唇邊呢喃，聲音如同熟透的蜜桃般誘人，“愛妾身……狠狠愛妾身……”
    不需要更多的言語。紅燭暖帳，抵死纏綿。這一夜，是夫妻之間最深情的傾訴與交融。是邵明珠在冰冷權謀之外，尋找到的最溫暖的港灣；也是司馬凝霜，在用最原始也最熱烈的方式，表達著對丈夫那份厚重如山的愛的最高感激與臣服。窗外的明月悄然西移，將溫柔的光輝灑向這座宅邸，見證著這對權傾天下的夫妻，最平凡也最深沉的情感羈絆。而屬於世子邵景乾的，由他父親親手鋪就的鐵血之路，也在這脈脈溫情中……悄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