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聚散、王出於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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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綸臉色沉抑,幾欲結冰。
他掃描著自己書房,又被那寬敞、堂皇的布置消了些火氣。便長出一口粗氣,舒展雙臂,緩和著心緒盯著卲家老張張嘴。想到十七歲去南徐州任職途中偶遇到的這位武道高人,一晃便是十年了,心裏刹時翻騰五裏浪,卻無法出言挽留。
他敢在徐州車服僣擬,肆行非法,遨遊市裏,雜於廝隸,就是因為有這位自稱黟山修道有成,下山遊曆紅塵之“黟山老人”撐腰所致。還因此而賜名“卲家老”,其情、其意,甚是深遠。然而,今天這“卲家老”卻要提出紅塵事了,當回山靜修。
靜修個屁!誰不知道黟山就是沒有主之山,其所言所行哪有一點修道高人之範兒?若說藐視天下,無視禮法之高人、狂人,那倒還名副其實,甚合本王脾氣……呃,莫非他想占山為王?”盡管蕭綸心裏腹誹不已,但還是開心大笑道:“嗯,說說,到底遇到何事?卲家老,孤難為你否,非要辭別本王而去?”
卲家老拱手道:“邵陵王殿下,貧道靜坐神遊方才驚覺紅塵路已絕,是故,貧道隻得回山靜修。本想事了拂身去,便又去找過蕭山,但卻依然無法說服他來見你,無力為邵陵王辦完此事再走,辜負了邵陵王重托才當麵請辭,深感慚愧,尚請恕罪!”
蕭綸見卲家老反複陳述這哄鬼言辭,不再謙稱老仆,便知他已是還原黟山老人之身份兒了,遂慨然一歎:“老仙長既然紅塵已絕,回黟山精修也好!嗬嗬,不知去之前有甚良言贈孤?”
黟山老人沉默良久,裝模作樣掐指一算,進言道:“天象已亂,殿下不再有登頂之機。臨別時,老道無甚良言,倒是希望殿下能出鎮地方,保全王位,留身後美名。”
蕭綸一驚,顫聲問道:“難……難道是因為太子修建風采纘台?”
是,也不是。”黟山老人長髯垂胸,灰白相間,老神在在,倒還真有一番出塵之範兒。
噢~!我那三哥啊……嗬嗬,風采纘台,出展大梁帝國名家詩文,還任人品評,傳唱天下,他如何想到這個主意?屁服!屁服!”
這就叫觸機生靈智,天顧之!”
那唐家四輪馬車呢?”
華陽隱居能造出五色十三劍,同理,唐家能造出四輪馬車。”
仙長之意,三哥受天之佑?”
文昌顯赫,若濟之武,當世明主。”
蕭綸一陣歪膩,恍然想起似的問道:“仙長,你可知唐家那個童齔?名字?噢,對了,好象叫唐睿。”
唐睿?貧道如何能知道一個童齔?不知邵陵王所問何意?”黟山老人故意裝糊塗。心道:“老夫就是因為見那童齔不凡,想抓回來才招惹到不二鬼手,害得隻得回桂溪稟報族長,不然,老夫何須舍繁華權勢,回山中過清苦日子?”
蕭綸見這黟山老人對唐睿之字不提,疑慮頓去,遂哈哈大笑道:“仙長你說,太子三哥是不是失心病發昏了?居然準備把那童齔所吟之《送別詩》推為榜首,一個寒門童齔怎當如此殊榮?這叫天下名士如何看?哈哈,不就是和買到一輛四輪馬車嗎?竟然施恩標榜這個寒門童齔讓天下人不恥,真是一朝得勢,其行也昏呐!”
黟山老人一怔:這蕭家六郎之暴戾性格雖有所收斂,可這見解似乎依然荒謬。雖知太子這般作為,既利用唐家童齔打各高族士子之臉,獲得慧眼識才之名,給予寒門有才誌士以希望,讓其投靠,又拉攏了鄱陽王府及隱族勢力。此行非但不昏,而是一箭雙……不,真可謂一箭數雕啊!
現今世道,江北烽煙四起,江左安穩三十年,眼看國力漸長,收複華夏故地有望,可老皇帝居然舍身侍佛,昏聵之極。加上士族腐朽、沒落,致使有識之士無不另有他算。真如東去大江,表麵風平浪靜,底下洶湧奔流啊!項家族長之所以派遣自己輔助這暴戾皇子,就是因為將來好取而代之。
沒料想,隱族大家居然都有此打算。吳郡陳氏,緊跟太子,加上佛門、天師道輔助,太子勢力最雄。而巴東唐家,鄱陽王府姻親,加上鄱陽王在宗族子弟裏,勇略獨占鼇頭,又有太姥山歐陽家相助,可見鄱陽王府非同小可。據說那不二鬼手出自玄天穀,若真如此,將來誰坐擁台城,有未可知。唯臨江夏氏、潁河姬氏、商山秦氏、郢城羋氏仍然蟄伏,沒見動靜。但一定有暗子布局在各大郡王身邊,或許南北下注……
蕭綸見黟山老人沉默回應,便自以為一言中的,遂得意笑道:“堂堂大梁帝國儲君,折騰一個小小之建春門外棚戶領地建造什麽‘風采纘台’,還放言那兒將是帝國最繁華、最風流、最俊雅之地,豈不貽笑大方?”
思忖再三,黟山老人咬著牙腮最後進言:“殿下,士族難靠,唯取寒士為用,陛下用人之道可以借鑒。四輪馬車技術之謀,最好放棄,言盡於此,殿下當三思而後行。”
蕭綸自信豁達笑道:“不用人才,孤能逍遙到今天麽?可人才,尤其是宰輔之才,就那麽容易得到?連卲家老也要回山靜修,當今世上能有多少個卲家老?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不過,孤雖禁足在府,卻剛好可以靜守以待,哈哈!”
貧道慚愧!”黟山老人見蕭綸沒放棄謀奪四輪馬車之技術執念,遂打了個稽首,一臉肅然說道:“山野多賢人,寒門多俊才,殿下可著人訪之,征辟之,貧道就此拜別,後會無期!”言訖,倏然後退,一閃爍便消失在書房之外,不聞聲息。
坐在長案前的蕭綸見黟山老人迅捷離開,很是果決,一愣,便苦笑著悻悻自語:“算了算了,一個黟山老道而已,留也沒用,孤要有點兒胸懷天下的氣度嘛。”言訖,遂揚起左手甩甩嘟噥道:“去吧,去吧!”
心裏總覺有些空落,有點兒遺憾的蕭綸細細思忖,感覺黟山老人的突然辭別並不是因為紅塵路絕,而是另有隱秘。回想起剛才那番情真意切之言總透著一絲警告,卻又一下子難以琢磨其真實意圖。遂憤然嘟噥:孤隻不過想打造一支四輪馬車戰隊來抵禦北方騎兵而已,有那麽嚴重嗎?哎!前途多變幻,知音少難覓……咦!他究竟什麽人?
天師道徒?
茅山道士?
蕭綸又搖頭苦笑,覺得自己真是個憨憨。
他對父皇派他出鎮地方之事極為自信,早晚而已。但對宮廷官場的縱橫捭闔總感到有些不得要領。譬如目下他就難以決斷自己該如何去應對‘風采纘台’這事兒,是讚同,是反對,還是躲在暗中看形勢?甚至去探測父皇之心意?
以往他遇到這些事兒有那黟山老人提點,即便是惹禍了也總是有驚無險。可黟山老人這一走,他的腦袋立時成了一鍋漿糊,根本理不出任何頭緒。但他對寒門士子在南梁帝國之動向,卻曆來很敏銳。黟山老人最後提點他“山中有賢人,寒門多俊才”之言使他驀然警覺起來。
過去,他遵照黟山老人之“巧取豪多,豪氣疏財”策略,的確養了一批為他赴湯蹈火的寒士門客,而今被幽禁府中,縱有千般想法,也隻能是想法而已。而今想來,他很後悔沒聽黟山老人勸誡卻受門客蠱惑,在揚州人上急於裝扮親軍,殺了何智通惹下大禍……
士族,的確不堪大用!”蕭綸喃喃自語。
他受黟山老人的影響,很是蔑視貴族階層,覺得在貴族如林的廟堂之上,自己有他們決然不能取代的位置和才能,縱然自己不能成為儲君,可也不能在府邸白白浪費光陰呀。
的確應該學父皇之骨氣,即使眾口鑠金,也沒取消孤之封爵,不然,日子真難過!”蕭綸暗自感歎。
他一直認為,沒有寒門將帥鎮守邊境,有骨氣的貴族都可能變成喪家之犬。無骨氣的貴族立馬跪下來舔胡奴的肥腚子。因此,他敢做儒士豪門眼中的叛逆者,專門整治那些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之高門士族。但他卻永遠不能蔑視那些象他一樣銳意進取的寒門士子。
蕭綸決意要親自去趟太子府,掂量掂量這個儲君對他的態度。順便打探一下唐家設擂定排序的進展。於是,抓起毛筆,舔著墨汁兒,一邊整理書箋,一邊打著腹稿,便要給他父皇寫篇拜望太子之奏疏。
父王,聽說卲家老離府回山了,誰來教孩兒武功呀?”
是呀,霸王戟法兒還沒悟透呐!”
哼哼,霸王戟法乃戰場之戰技,豈是你這小毛頭兒能悟透的,除非上戰場。”
大哥,你那劍法既不能殺敵,又不能行俠仗義,練之無用。”
蕭綸一聽到這兩個爭執聲便是一陣陣頭大。旋即吼道:“吵個甚?要吵滾雲點兒,別耽誤孤正事兒。”
傻大個兒,走,對練一番,再來找父王評說!”
你……大哥,你呼我傻大個,那你呢?小弟是否稱你侏儒兄?”
這兩兄弟又一爭執,蕭綸再也無法醞釀腹稿了。遂咆哮道:“大郎,你怎麽如此呼弟?來人——”
諾!”十丈外的應諾之聲未落,書房門口便倏然出現一道身影,拱手道:“齋仗使郭然拜見殿下!”
蕭綸望著看似謙卑的郭然身影,蹙了蹙眉頭問道:“諸舍人今日過府否?”
郭然禮儀、恭敬不缺,朗聲回應道:“諸舍人另有要務在身,不能前來拜見殿下,不知殿下喚卑職來有何吩咐?”
蕭綸望著魁梧的二郎蕭確,見之雖才六歲,卻與八歲世子一般高,身子卻顯得更壯碩。見倆兄弟仿若前世冤家,鬥雞一般地對視著互不相讓,遂懶洋洋地一揮手,頹然道:“罷了,罷了,沒事兒了,郭使自去吧!”
諾!”郭然露出一臉了然的神情,一拱手便閃身離去。
哇,好厲害!”蕭堅望著閃電般退去的郭然直冒小星星,桃花雙眼露出歆慕之色,大聲誇讚。他身旁的蕭確卻癟癟嘴,一臉鄙視道:“小巧功夫而已,上不得戰場。”
那乃匹夫之事爾!”
自古王出於武也!”
妙、妙言!”蕭綸用力一擲手中毛筆,墨汁兒四濺。但見他開心大笑著朗聲一讚:“好!二郎好句好誌氣!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