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寄托情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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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城市霓虹疲憊地眨著眼,袁先生獨自坐在街角彩票站那排塑料凳上。他專注地刮著刮刮樂,指尖很快被銀色的塗層碎屑染灰。一張又一張,希望如同燈管裏嗡嗡作響的電流,微弱地明滅著。老板半眯著眼,靠在油膩的櫃台後,聲音像蒙了層灰:“年輕人,刮不出明天的早飯錢啊。”袁先生隻是埋著頭,喉嚨裏含混地咕噥了一聲,仿佛要把自己埋進那些注定落空的符號裏。
他付了錢走出來,冷風像小刀子鑽進他單薄的夾克。抬頭望見姐姐家那扇亮著燈的窗,暖黃的光暈溫柔地勾勒出一家三口的剪影——姐姐、姐夫,還有那個五歲孩子活潑跳動的身影,像一幅溫馨得刺眼的畫。他垂頭看了看自己手中僅剩的幾個硬幣,轉身拐進便利店,買了一袋最便宜的泡麵。他租住的小屋在巷子深處,隻有一張床墊,一盞昏燈,牆皮剝落的地方露出陳年的灰黑色。
視頻請求的鈴聲突兀地撕破了小屋的寂靜。袁先生盯著屏幕上覃女士的名字,猶豫片刻才按下接通。覃女士的臉龐在屏幕裏出現,帶著長途工作後明顯的疲憊,嘴唇幹澀得起了皮。“吃飯了沒?”她輕聲問。袁先生眼神躲閃,把手裏那碗剛泡開的、熱氣騰騰的廉價泡麵推離了鏡頭,含混地應了一聲。
覃女士似乎想說什麽,目光卻落在了他外套肩頭沒拍幹淨的銀色刮痕上——那是彩票站廉價座椅留下的獨特印記。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問出口,隻是轉了話題:“今天店裏……又忙了一天。”
“忙?你那點錢再忙能忙出什麽名堂!”袁先生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根繃緊後驟然斷裂的弦,帶著一股無處宣泄的怨毒。他猛地想起白天姐姐家窗內那融融泄泄的燈光,想起姐夫那輛停在樓下的新車,想起自己那輛十萬出頭、卻如同枷鎖般拴在身上的車貸——母親當初付首付時的笑容猶在眼前,可後續的月供卻像沉入深潭的石子,再無回響。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指甲刮過頭皮:“少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你懂什麽?你懂個屁!” 他惡狠狠盯著屏幕,仿佛要穿透那層玻璃,“滾遠點!聽見沒!”
屏幕猛地一黑——通話被他狠狠切斷。覃女士那邊,手機的光映著她凝固的臉,所有想說的話都被那粗暴的黑暗噎在喉嚨深處。她維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塑,窗外遙遠城市的光點模糊成一片冷漠的星塵。許久,她才緩緩動了動,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枕邊一根早已失去彈性的舊發繩,一圈又一圈,纏繞在指尖,勒出淺淺的紅痕。那無聲的動作,是她在這三千公裏之外,唯一能抓住的、聊以自慰的實物。
袁先生把滾燙的手機丟開,它撞在牆角充電線上,線頭無力地晃蕩著。他仰麵倒在冰涼的床墊上,天花板的裂紋在昏暗的光線下張牙舞爪,如同他內心無聲崩裂的溝壑。他側過頭,目光落在床頭櫃上——幾張皺巴巴的刮刮樂彩票像廢棄的船票,旁邊安靜躺著一張新買的雙色球小票,孤零零的,像一個蒼白無力的祈禱。
他盯著那張小票,數字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半晌,他伸出兩指,捏起那張薄薄的紙片,起身走向那扇蒙塵的窄窗。窗縫裏漏進的風,帶著城市深處永不消散的塵埃氣息。他推開一條縫隙,捏著小票的手指懸在窗外寒冷的虛空裏,微微鬆開。
那張寄托過千萬幻夢的紙片,立刻被風攫住,輕飄飄地打了個旋,隨即被無邊夜色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袁先生探身看著,樓下巷子幽深如墨,隻有遠處路口一盞壞了的路燈,神經質地閃爍著,投下一圈微弱、病態的光暈。他望著那片光暈,仿佛望著一個無法抵達的彼岸,又像是凝視著自己陷落其中、無法掙脫的泥沼。
夜風更冷了,帶著某種粗礪的顆粒感,刮過城市的皮膚。他關上窗,那點微弱的光暈被徹底隔絕在外。
風在窗外嗚咽,像鈍刀刮過生鏽的鐵皮。袁先生關窗的動作帶著一股狠勁,老舊窗框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那點被隔絕在外的、壞掉路燈的病態光暈,似乎也徹底掐滅了他心裏最後一絲微弱的火苗。他把自己重重摔回冰涼的床墊上,那碗早已泡發脹、糊成一團的廉價泡麵,正散發著油膩而敷衍的熱氣,無聲地嘲笑著他的窘迫。
手機屏幕再次固執地亮起,覃女士的名字像一根刺。他看也沒看,摸索著按了關機鍵。世界終於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天花板上那道猙獰的裂紋,在昏暗中無聲地延伸,仿佛要裂進他的腦髓裏。三千公裏外的疲憊與關切,被他粗暴地擋在了信號的另一端。
覃女士看著屏幕上“對方已掛斷”的字樣,維持著那個姿勢,許久未動。出租屋狹小逼仄,窗外是這座城市永遠喧囂不息的車流聲,霓虹的光怪陸離透過薄薄的窗簾滲進來,在她臉上投下變幻莫測的陰影。指尖纏繞的發繩越勒越緊,直到一絲細微的刺痛傳來,她才猛地鬆開。那勒痕,像一道無聲的控訴。她輕輕吸了口氣,空氣裏混雜著樓下大排檔油煙和隔壁廉價香水的味道。她拿起手機,指尖懸在屏幕上方,最終隻是發過去一句簡短到近乎冷漠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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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點睡。
然後,她把手機屏幕朝下,扣在了掉漆的床頭櫃上。小小的空間裏,隻剩下她自己壓抑的呼吸聲。
第二天傍晚,下班的人群像渾濁的潮水湧出地鐵口。袁先生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鬼使神差地又拐進了那家熟悉的彩票站。昨夜被風吹走的那張雙色球小票,連同那短暫的、廉價的希望,早已被城市的清潔係統吞噬殆盡。此刻,空虛和一種近乎自虐的慣性驅使他再次走向那個油膩的櫃台。昨晚老板那句“刮不出明天的早飯錢”還在耳邊嗡嗡作響,他偏不信邪,或者說,他需要這點刺激來麻痹自己。
“老板,拿幾張。”他啞著嗓子,手指無意識地在玻璃櫃台上敲擊著,目光掃過那些花花綠綠的刮刮樂。
老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沒說話,隨手抽出幾張遞過來。袁先生付了錢,沒挪地方,就靠在櫃台邊,用指甲用力地刮開塗層。一張,兩張……依舊是“謝謝惠顧”。他刮得更用力了,指甲邊緣翻起一絲白皮。最後一張,他幾乎是帶著恨意刮開的。動作猛地頓住——三個相同的“¥100”符號赫然並列!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又驟然鬆開,血液轟地一下衝上頭頂。
“中了?”老板探過頭,確認了一下,臉上沒什麽表情,“哦,一百塊。運氣還行。”他從抽屜裏數出一張紅票子遞過來。
袁先生幾乎是搶一般接過那張嶄新的百元鈔票。它薄薄的,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灼熱感,燙著他的掌心。一百塊!昨晚的泡麵才三塊五!他捏著這張意外的紅票子,呼吸都急促起來。昨晚扔掉那張小票的懊悔瞬間被一種更強烈的、近乎眩暈的興奮取代。這點微不足道的“甜頭”,像一針強效的嗎啡,精準地注射進了他瀕臨枯竭的神經末梢。
“再……再來幾張!”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睛死死盯著櫃台上那些尚未刮開的彩票,仿佛裏麵藏著能瞬間改變他命運的神諭。一百塊算什麽?他要更多!十倍!百倍!他要把壓在身上的車貸、房租、還有那遙不可及的、給覃女士幸福未來的承諾,都在這小小的刮刮樂上刮出來!
夜色再次籠罩城市。袁先生租住的小屋裏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方便麵調料包殘留的鹹香、汗味、以及一種因興奮而蒸騰出的熱氣。他盤腿坐在床墊上,麵前散落著厚厚一疊刮過的刮刮樂,銀色的碎屑像一層絕望的雪,鋪滿了皺巴巴的床單。那張紅豔豔的一百元鈔票,早已變成了櫃台上更多、更厚的“謝謝惠顧”。
手機嗡嗡震動起來,屏幕固執地亮著覃女士的名字。他正刮得雙眼發紅,指甲縫裏全是銀粉,滿腦子都是剛才差點刮出來的“¥5000”符號。被打斷的煩躁瞬間點燃了他的怒火。他看也沒看屏幕,抓起手機,劃開接聽鍵就吼了過去:
“又幹什麽?!煩不煩!”
聲音嘶啞,帶著一股刮彩票刮到上頭的戾氣。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覃女士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種刻意壓抑後的平靜,卻比任何歇斯底裏都更讓他心驚:
“袁亮,”她叫了他的全名,一字一頓,“你又在刮彩票,是不是?”
袁先生渾身一僵,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他猛地看向散落一床的彩票碎屑,那銀色的痕跡在昏黃的燈光下異常刺眼。“你胡說什麽!”他條件反射般矢口否認,聲音卻泄露出一絲狼狽的心虛,“老子在加班!”
“加班?”覃女士的聲音陡然拔高,那壓抑的平靜終於被撕裂,露出底下翻滾的失望和憤怒,“加那種刮一下就‘謝謝惠顧’的班嗎?袁亮,你當我瞎嗎?還是當我傻?”她的呼吸變得急促,隔著三千公裏的電流,袁先生幾乎能想象到她此刻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你姐姐今天下午給我打過電話了!她說你最近魂不守舍,房租拖了半個月沒給她!你媽付不起車貸月供了,她去年查出來心髒不好一直在吃藥,她不敢告訴你!你倒好,把血汗錢往那種地方砸!”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袁先生的耳膜。母親的心髒病?房租沒交?姐姐打電話給覃女士了?信息量太大,瞬間將他砸懵了。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一股冰冷的恐懼和巨大的羞恥感瞬間攫住了他,比彩票落空的失望更甚百倍。
“袁亮,”覃女士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濃重的、浸透了疲憊的悲傷,那悲傷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我們……到底在幹什麽啊?隔著這麽遠,耗著,圖什麽呢?圖你心情好時賞我兩句好話,心情不好就讓我滾?圖你刮彩票刮到上頭,把未來寄托在那些你明知道不可能的‘萬一’上?”
她的聲音哽住了,停頓了一下,再開口時,已帶上了一種近乎絕望的清晰:
“我們……都清醒一點吧。別做夢了。那三千公裏,我們誰都跨不過去。那一千萬,這輩子也落不到我們頭上。放過彼此,行不行?”
“嘟……嘟……嘟……”
忙音響起,冰冷而單調,在死寂的小屋裏回蕩,像一個無情的休止符。
袁先生僵在原地,手機還死死貼在耳邊,聽著那空洞的忙音。他緩緩地、緩緩地垂下手臂,目光呆滯地落在床墊上那片狼藉的銀色碎屑上。那些“謝謝惠顧”的符號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放大,仿佛無數張無聲嘲笑的臉。
窗外的風,似乎更大了,嗚咽著,一遍遍撞擊著那扇蒙塵的舊窗。樓下巷口那盞壞了的路燈,依舊在神經質地閃爍著,投下那片微弱、慘白、不斷跳躍的光暈。它像一個巨大的、嘲諷的問號,懸在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裏,也懸在他驟然塌陷的世界之上。那光暈明明滅滅,映著他慘白的臉,像一個被遺棄在荒野、連靈魂都被徹底刮空了的軀殼。
因為沒有中獎,所以和謝謝惠顧一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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