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默蹲在廚房的地板上，耳朵緊貼著老舊的水管。水管冰涼，金屬的寒意透過皮膚滲入他的臉頰，但他一動不動。樓下傳來清晰的說話聲，仿佛就在耳邊。
    "這破公寓的隔音簡直離譜，"一個清脆的女聲說道，"我都能聽見樓上那家夥走路的聲音，咯吱咯吱的，像隻老鼠在啃木頭。"
    程默的身體僵住了。他認識這個聲音——是樓下新搬來的女孩，音樂係的學生，蘇雅。三個月來，他習慣了在夜深人靜時傾聽她練琴的聲音，那些流暢的音符像一條隱秘的河流，流過樓板間的縫隙，流入他孤獨的生活。
    "真的假的？"另一個女孩的聲音問道，"這麽誇張？"
    "騙你幹嘛，"蘇雅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煩躁，"尤其是晚上，那腳步聲特別清楚。有時候淩晨兩三點還能聽見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搞得我根本睡不著。"
    程默感到一陣燥熱爬上脖頸。淩晨兩三點，那是他靈感最旺盛的時候，他會在狹小的公寓裏來回踱步，構思他的小說情節。他從未想過，自己的創作習慣會成為別人的噩夢。
    "你沒上去找他說說？"朋友問道。
    "我連他長什麽樣都不知道，"蘇雅歎了口氣，"每次在樓道裏碰見，他都低著頭快步走開，像個幽靈似的。"
    程默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地板縫隙裏的汙垢。他確實總是避開與鄰居們的接觸，尤其是蘇雅。那個有著明亮眼睛和及肩黑發的女孩，每次在電梯裏遇見，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都讓他呼吸困難。他害怕自己的目光會泄露太多秘密——比如他知道她每天練琴的時間，知道她喜歡在洗澡時哼歌，知道她上周和男友分手後哭了整整一夜。
    "說不定是個變態，"朋友壓低聲音，"現在這種偷窺狂可多了。"
    程默的心跳驟然加速，血液衝上耳膜，發出轟鳴。他不是變態，他隻是...孤獨。三十平方米的單身公寓像一座孤島，而蘇雅的聲音是他與外界唯一的聯係。但此刻，這種聯係正被扭曲成某種醜陋的東西。
    水管傳來一陣震動，蘇雅似乎站了起來。"算了，不提這個了，"她的聲音變得輕快，"要不要聽聽我新寫的曲子？"
    琴聲很快響起，但程默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慢慢從地板上爬起來，膝蓋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廚房的窗戶映出他的影子：蒼白的臉，亂糟糟的頭發，眼睛裏布滿血絲。確實像個陰溝裏的老鼠，他想。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客廳，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地板是由薄冰鋪成。但老舊的木地板還是發出了抗議般的吱呀聲。程默僵在原地，想象著樓下的蘇雅皺起眉頭的樣子。
    "又來了，"她可能會說，"那隻該死的老鼠。"
    冰箱裏隻剩下半瓶啤酒和一塊發黴的奶酪。程默拿出啤酒，鋁罐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劈啪聲。他坐在電腦前，屏幕上是停滯了半個月的小說稿子。主角正麵臨道德困境——是否要揭露一個會毀掉朋友家庭的秘密。
    "你有什麽資格寫道德困境？"程默對著屏幕喃喃自語，"你連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啤酒的苦澀在舌尖蔓延。他想起上周在超市遇見蘇雅的情景。她站在乳製品區，纖細的手指在酸奶貨架上流連，最終選了一盒藍莓味的。那天晚上，他特意去買了同樣的酸奶，隻為嚐一嚐她喜歡的味道。這種行為算變態嗎？他不確定。
    窗外，城市的燈光像無數雙眼睛注視著他。程默突然意識到，他從未真正看見過蘇雅的眼睛——他總是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而現在，她眼中的他是什麽樣子？一個製造噪音的討厭鬼？一個可疑的偷聽者？
    電腦屏幕自動進入了休眠狀態，映出他扭曲的臉。程默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倒影，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也許他該搬走，找個隔音好的地方，停止這種可悲的偷聽行為。但想到再也聽不到蘇雅的琴聲，一陣尖銳的疼痛刺穿了他的胸口。
    他站起身，地板再次發出聲響。這次他沒有停下，而是故意重重地走了幾步，然後停下傾聽。樓下的琴聲戛然而止。
    "聽到了嗎？"蘇雅的聲音隱約傳來，"就是這種聲音！"
    程默的心跳如擂鼓。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衝下樓，敲開她的門，為自己的行為道歉。但雙腿卻像生了根一樣無法移動。道歉之後呢？告訴她"對不起，我不該偷聽你的生活"？那隻會讓事情更糟。
    他回到廚房，再次蹲下，耳朵貼近水管。琴聲沒有繼續，取而代之的是低聲的啜泣。程默的胃部一陣絞痛。是他讓她哭的嗎？還是那個分手的男友又惹她傷心了？這種時候，他總是痛恨自己知道得太多，又太少。
    "我該怎麽辦？"蘇雅的聲音帶著鼻音，"再這樣下去我的期末演奏會就完蛋了..."
    程默輕輕閉上眼睛。明天，他決定，明天他會去買一雙軟底拖鞋，會在地板上鋪上地毯，會調整自己的作息時間。他不會搬走，也不會停止傾聽——那已經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他會成為一個更好的鄰居，一個不被討厭的偷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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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決定讓他感到一絲安慰。他輕手輕腳地回到臥室，像一隻真正的老鼠那樣蜷縮在床上。窗外，城市的喧囂漸漸平息，隻剩下偶爾經過的汽車聲。程默想象著樓下蘇雅的呼吸逐漸平穩，進入夢鄉。他多希望自己能成為她夢境的一部分，而不是現實中的困擾。
    第二天清晨，程默比平時早起了一小時。他站在衣櫃前猶豫了很久，最終選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蘇雅似乎很喜歡藍色，他注意到她經常穿藍色的衣服。鏡子前，他試圖整理自己亂糟糟的頭發，但效果有限。
    超市剛開門，他就站在了家居用品區。厚實的地毯價格讓他皺眉，但他還是拿了兩塊最大的。在鞋類區，他挑了一雙號稱"靜音效果極佳"的室內拖鞋。
    回家的路上，程默的心跳一直很快。電梯裏，他幻想著與蘇雅偶遇的場景，排練了無數次打招呼的方式。但電梯停在她的樓層時，並沒有人進來。
    鋪地毯的工作比他想象的要困難。公寓的家具不多，但移動它們還是讓他出了一身汗。當他終於把最後一塊地毯鋪好時，已是中午。程默小心翼翼地在地毯上走了幾步，幾乎沒有任何聲音。一絲成就感湧上心頭。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程默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凝固在血管裏。透過貓眼，他看到了蘇雅——比平時在電梯裏見到的更加真實，更加生動。她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頭發隨意地紮在腦後，眉頭微蹙。
    程默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你好，"蘇雅的聲音比通過水管聽到的要低沉一些，"我是住在你樓下的。"
    "我、我知道，"程默的聲音卡在喉嚨裏，"我是程默。"
    蘇雅的眼睛微微睜大，似乎驚訝於他知道她的存在。程默感到一陣燥熱爬上臉頰。
    "是這樣，"蘇雅直視著他的眼睛，那目光讓程默無處可逃，"你家的地板...或者說我家的天花板，隔音非常差。我幾乎能聽到你所有的活動聲音。"
    程默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新拖鞋上。"我知道，"他低聲說，"我剛買了地毯和靜音拖鞋，希望能改善這個問題。"
    蘇雅的表情鬆動了一些，但很快又繃緊了。"不隻是腳步聲，"她繼續說，"有時候是重物落地的聲音，有時候是...像是你在敲打什麽東西。"
    那是他在寫作卡殼時敲擊桌麵的聲音，程默想。他從未意識到這些聲音會傳到樓下。
    "我很抱歉，"他說，這次聲音大了一些，"我會注意的。"
    蘇雅打量著他，目光中的懷疑漸漸被困惑取代。"你看起來...不像我想象的那樣。"
    程默鼓起勇氣與她對視："你想象中我是什麽樣？"
    "更...粗魯一些？"蘇雅微微歪頭，"或者更年長。總之不是..."她突然停住，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太禮貌。
    "不是這樣一個畏畏縮縮的年輕人？"程默替她完成了句子，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的微笑。
    蘇雅沒有笑，但她的眼神柔和了些。"總之，"她後退了一步，"希望你能注意一下。我是音樂係的，需要安靜的環境練習。"
    "我知道，"話一出口，程默就後悔了。蘇雅的眼睛立刻眯了起來。
    "你知道？"
    程默的喉嚨發緊。"我...在樓道裏見過你拿著大提琴。"這是個蹩腳的謊言，但總比承認自己偷聽要好。
    蘇雅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好吧，"她說，"謝謝你的配合。"
    她轉身要走，程默突然叫住她："等等！"蘇雅回過頭，眉毛挑起。
    "如果...如果還有噪音打擾到你，"程默艱難地說，"你可以直接上來告訴我。不用...不用忍著。"
    蘇雅看了他幾秒，點了點頭，然後離開了。程默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慢慢滑坐在地上。這次對話比他想象的要順利，但他能感覺到蘇雅眼中的警惕並未完全消失。
    他看向鋪滿地毯的房間和新買的拖鞋，一種複雜的情緒在胸中翻騰。這隻是一個開始，他想。要成為一個不被討厭的鄰居，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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