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十八局站台的茉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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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雨點劈裏啪啦地敲打著生鏽的鐵皮頂棚,楊柳把帆布包舉過頭頂衝進站台時,白球鞋已經吸飽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像踩著兩隻呱呱叫的鴨子。烤紅薯的香氣混著雨水發酵出奇異的甜腥,她摸出兩枚帶著體溫的硬幣,指腹蹭過爐壁經年累月積攢的油垢,觸感像極了上周胃鏡管滑過喉嚨時的黏膩。
    "姑娘,當心燙嘴。"賣紅薯的老頭用舊報紙裹著遞過來,油墨印著的"喜迎奧運"標題早已褪成暗黃色。楊柳剛要咬下第一口,18路公交車裹挾著泥漿呼嘯進站,急刹車時甩出的水花濺濕了病曆本。泛黃的紙頁在積水裏舒展成詭異的形狀,胃鏡報告單上"待複查"三個紅字被雨水泡得腫脹起來。
    "這是三甲醫院的單子吧?"身後伸來的手背上有道月牙形疤痕,指甲縫裏嵌著黑乎乎的機油。楊柳抬頭時,對方衝鋒衣拉鏈正好卡在下巴頦,金屬搭扣在雨幕裏泛著冷光。年輕人彎腰時露出的後頸上粘著片枯葉,隨著動作簌簌落在她鞋尖,像隻垂死的蝴蝶。
    陳樹後來總夢見這個場景:穿米色針織衫的姑娘蹲在雨裏,發梢滴著水珠去夠被風吹跑的化驗單,腕上紅繩係著的轉運珠"咕嚕嚕"滾進排水溝。他鬼使神差地趴在地上,臉頰貼著濕漉漉的柏油路,伸長胳膊從柵欄縫裏勾出那顆沾著口香糖殘渣的珠子,冰涼的鐵柵欄在他顴骨上壓出菱形的紅印。
    "給。"他起身時衝鋒衣前襟拖出兩道黑痕,袖口的魔術貼掛著片枯樹葉,"這紅繩得用鹽水泡,聽說..."話到一半突然噎住,拇指神經質地蹭著食指側麵的老繭——上周修心電圖機時被電容片劃的傷口還沒結痂。雨聲忽然變得震耳欲聾,他聽見自己喉嚨裏發出奇怪的咕噥聲。
    楊柳聞到他身上混著鬆香的機油味,恍惚想起老家後山那片鬆樹林。十歲那年咳嗽不止,奶奶把鬆針和枇杷葉熬成黑褐色的汁水,苦得她直吐舌頭。等回過神來,18路車尾燈已經消失在拐角,陳樹正用美工刀削烤紅薯焦黑的外皮,刀柄上貼著褪色的貓咪貼紙,刃口沾著亮晶晶的糖漿。
    "設備科陳樹。"他忽然把胸牌懟到她眼前,照片裏板著臉的模樣活像被欠了八百萬,"真不是騙子。"說著從褲兜掏出皺巴巴的維修工單,邊角還粘著塊嚼過的口香糖。楊柳"噗嗤"笑出聲時,他手一抖,橙紅的紅薯瓤"啪嗒"掉在沾著泥水的工牌上,在"樹"字上洇開一朵滑稽的雲。
    這天下班時,楊柳在ct室撞見陳樹撅著屁股修機器。工具攤在一次性醫用床單上,每把螺絲刀間距精確得像用遊標卡尺量過。他嘴裏咬著迷你手電筒,後腰上的"平安"紋身跟著動作起伏,劣質墨水暈染出毛邊,倒像是"平女"二字。
    "喂!"她故意跺腳。陳樹嚇得蹦起來,後腦勺"咚"地撞在機器外殼上。散落的螺絲釘滾到腳邊,他條件反射地開始按顏色分類:"楊護士,人嚇人嚇死人啊。"說話時耳尖紅得能滴出血來,像兩顆熟透的櫻桃。
    楊柳晃了晃手裏的奶茶,吸管戳破塑封時發出清脆的"啵"聲:"賠禮道歉。"陳樹接過去時,食指在杯壁的水霧上畫了道弧線:"三分糖去冰加椰果?你怎麽知道..."話到一半突然噎住,喉結劇烈地滾動兩下。雨絲斜斜地撲在窗玻璃上,ct機發出休眠狀態的嗡鳴。
    後來他們總約在住院部後門的老槐樹下吃午飯。陳樹用絕緣膠帶把飯盒捆成粽子,說是怕漏湯;楊柳每次都帶雙份筷子,因為他總掰斷一次性木筷。某個暴雨天,陳樹神秘兮兮掏出自製飯盒保溫套,裏層縫著印滿小豬佩奇的防水布,接口處用銅線縫合得歪七扭八。
    "報廢的心電圖紙改的。"他得意地轉著保溫套展示,袖口蹭到醬汁也渾然不覺,"環保又保溫。"楊柳咬著紅燒肉憋笑,油星子濺到護士服前襟,陳樹立刻掏出酒精棉片要擦,指尖隔著布料觸到溫熱的皮膚,兩人同時彈開半米遠,撞得老槐樹抖落一地水珠。
    轉折發生在初雪那天。楊柳把科室發的平安果藏在更衣櫃,蘋果上畫的笑臉被水汽洇得模糊。陳樹說要給她看個寶貝,結果從工具包掏出個會跳舞的機械小人——用核磁共振機廢零件組裝的,齒輪轉動時發出老式座鍾的滴答聲,胸口還嵌著顆ed燈拚成的紅心。
    "這算定情信物?"護士長推著藥車路過時打趣。陳樹慌得把螺絲刀插進褲兜,尖頭刺破布料紮在大腿上。楊柳笑著給他貼創可貼時,發現他秋褲上縫著歪歪扭扭的補丁,線頭活像炸毛的蒲公英,針腳倒是整齊得驚人。
    那天深夜,楊柳編輯了十三遍的"明天生日"還沒發送,就收到陳樹的語音消息:"我爸出車禍了,得回老家。"背景音裏混著尖銳的刹車聲,她再打過去已是關機。晨會上聽說設備科有人辭職,主任氣得摔了茶杯:"現在的年輕人,說走就走!連交接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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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陳樹在icu門口蹲了整整七天。手機被偷那天,他正給拾荒老人買煎餅果子——老人破布袋裏露出的轉運珠紅繩刺痛了他的眼。父親的呼吸機發出規律的嘀嗒聲,他攥著繳費單疊千紙鶴,疊到第九個時護士說缺個簽字。再回城已是開春,楊柳的工位坐著個圓臉實習生,抽屜裏他送的機械小人積了層薄灰,齒輪間卡著根長長的發絲。
    五年後的暴雨夜,楊柳在急診室聞到熟悉的鬆香味。小男孩渾身滾燙,後頸粘著片泡發的茉莉花瓣。陳樹衝進來時,雨衣滴滴答答在地麵畫著抽象畫,左手無名指上有圈戒痕,像是被什麽狠狠勒過,邊緣還結著暗紅的血痂。
    "陳工?"護士長舉著血壓計愣住,"你不是在西藏開客棧嗎?"陳樹把濕透的外套團成球塞進垃圾桶,露出內袋縫著的貓咪貼紙——和當年美工刀上的一模一樣,隻是邊緣已經起卷泛黃。楊柳紮針的手很穩,唯有腕上紅繩微微發顫,轉運珠裏嵌著粒鬆樹籽,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後來才知道,陳樹在海拔四千米的埡口撿了這孩子。牧民說母親難產走了,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的那疊千紙鶴,上麵全是用碘伏畫的楊樹枝。此刻他正用棉簽蘸水給孩子潤唇,棉頭排列成等邊三角形,床頭櫃擺著九個核桃雕的小烏龜,龜殼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平安"。
    "當年手機..."楊柳遞過葡萄糖時,陳樹突然掏出個鐵皮糖盒。生鏽的盒蓋上印著牡丹花,裏頭躺著顆褪色的椰果,塑料密封袋上畫著歪扭的笑臉,邊緣還粘著2018年的價簽。窗外的雨更急了,他食指無意識地摳著美工刀刻痕:"補回手機卡那天,收到221條驗證碼,全是淩晨三點發的。"
    楊柳的白大褂口袋裏,諾基亞突然震動。特別提示音是《獻給愛麗絲》的變調版——五年前她偷偷錄的,陳樹修設備時總把螺絲刀當指揮棒哼這曲子。兩人同時摸出手機,鎖屏壁紙竟是同一片晚霞:緋紅雲層裏藏著用修圖軟件寫的"對不起",像素模糊得像是被淚水泡過。
    "其實..."陳樹從鑰匙串上卸下個u盤,插進值班電腦竟是段監控錄像。畫麵裏穿衝鋒衣的背影正在手機維修店前買烤紅薯,突然狂奔向救護車方向,兜裏掉出個藍色絲絨盒。店主追出來時,車尾燈已消失在雨幕中,絲絨盒在積水裏泡了三天,直到清潔工當垃圾掃走。
    楊柳打開塵封的儲物櫃,機械小人突然開始跳舞。生鏽的齒輪咬合處掉出枚戒指,內圈楊樹枝圖案纏著縷銀絲——是陳樹拆了母親留下的項鏈重鑄的,接縫處還留著焊槍灼燒的痕跡。窗外飄來烤紅薯的香氣,混著消毒水味竟有些醉人,像是歲月釀成的酒。
    晨光爬上窗台時,陳樹正給孩子的奧特曼貼退熱貼。楊柳發現他鬢角染了霜,後頸那片枯葉胎記卻依然鮮亮,像是有人用朱砂筆新點的記號。十八路公交車的報站聲隱約傳來,站台鐵皮頂的雨聲依舊,像極了初見時那串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告白,在時光裏凝成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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