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江心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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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福蹲在碼頭邊的水泥台階上抽煙,手指頭被江風吹得發紫。這條破漁船跟了他十五年,柴油機一發動震得人後槽牙發酸。他把煙屁股彈進混著泡沫的江水裏,起身時聽見上遊傳來撲騰聲,像誰家鴨子掉水裏了。
    "救命啊——"女聲被浪頭打得七零八落。張福抄起船槳就往聲源處跑,看見江心漂著團紅色羽絨服。他甩了棉襖撲進水裏,臘月的江水紮得骨頭縫裏冒冷氣。那姑娘死死扒住他脖子,嗆水的咳嗽噴在他耳朵邊上。
    "鬆手!要勒死老子了!"張福吼了一嗓子,姑娘哆嗦著鬆開些。他拖著人遊到岸邊,濕透的牛仔褲口袋裏手機還在閃光,屏保是個穿校服的小女孩。
    "謝...謝謝大哥。"姑娘蜷在碼頭倉庫的破沙發裏,張福扔過去的軍大衣蓋住她打顫的身子。爐子上鋁壺噗噗冒熱氣,泡麵香味混著柴油味在屋裏飄。
    "叫啥?哪的人?"張福把搪瓷缸推過去,熱水在缸子沿上結著層油花。姑娘捧著缸子暖手,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小滿,四川來的。"說話帶著點綿軟的尾音,手指頭絞著大衣扣子轉。
    外頭忽然響起摩托轟鳴,小滿手裏的缸子"咣當"砸在地上。三個穿皮衣的男人踹開門,領頭那個下巴有疤,手裏甩著串車鑰匙:"喲,老張頭撿著寶了?"張福抄起扳手橫在身前,後腰頂到冰涼的機床。
    "李瘸子的人?"張福啐了口唾沫。疤臉拿鑰匙尖戳他胸口:"這丫頭欠我們老板三十萬,您老行個方便?"小滿突然抓起爐鉤子往自己脖子上比:"你們再過來我就死這兒!上個月剛買的保險受益人填的可是李瘸子!"
    疤臉臉色變了變,退到門口掏出手機。張福趁機把扳手掄圓了砸過去,摩托排氣管的轟鳴聲混著小滿的尖叫,倉庫頂棚的灰撲簌簌往下掉。等外頭動靜遠了,小滿癱在地上笑,笑得眼淚糊了滿臉:"張叔,麵泡爛了。"
    第二天船沒出港,張福把攢了半輩子的存折拍在桌上。小滿蹲在板凳上啃饅頭,油乎乎的手指頭戳著數字數:"十二萬三千六百五?不夠塞牙縫的。"張福悶頭修漁網,尼龍線在手指上勒出紅印子:"加上船。"
    "船值幾個錢?"小滿跳下來奪他手裏的梭子,"李瘸子在城南有三個賭場,城北的砂石場都是他的。"她突然撩起毛衣,腰側青紫的淤痕疊著煙頭燙的疤,"看見沒?上個月老周頭幫我逃跑,現在還在icu躺著。"
    柴油爐子轟隆隆響,張福把存折慢慢撕成兩半:"明早漲潮,我送你過江。"小滿突然撲過來搶碎片,頭發絲掃過他長滿胡茬的下巴:"你傻啊!他們找到船怎麽辦?"張福聞到她頭發裏的江水腥氣,混著劣質洗發水的茉莉香。
    後半夜下起雨,倉庫鐵皮頂叮叮當當響。張福夢見十五年前老婆跳江的樣子,也是穿著紅棉襖,江麵上漂著給女兒買的新書包。驚醒時聽見閣樓有動靜,抄起手電照見小滿在翻他工具箱。
    "找這個?"張福舉起抽屜裏的水果刀。小滿僵在原地,濕發貼在蒼白的臉上:"張叔,李瘸子今晚要來。"閃電劈開窗戶,她腕子上的電子表閃著紅光,"裏麵裝了定位器。"
    倉庫大門被撞開時,柴油桶轟然炸響。張福拽著小滿從後窗翻出去,江水漫到腰際。疤臉舉著鋼管追上來,小滿突然轉身抱住他大腿:"張叔快走!"混著雨聲的慘叫刺破黑夜,張福回頭看見她咬在疤臉手腕上,血順著雨水流進江裏。
    漁船在浪頭裏顛簸,發動機突突冒黑煙。小滿縮在船艙數藥片,剛才挨的那腳讓她嘴角滲血。張福把油門擰到底,江對麵漁村的燈火像散落的星星。"撐住,過了界碑他們就..."船身突然猛震,探照燈從後方射來,馬達聲震得人頭皮發麻。
    李瘸子站在快艇上,手裏拎著汽油桶:"老張,為個婊子至於麽?"小滿突然爬出船艙大笑:"李老板,我要是現在跳下去,你猜保險調查員會不會找你喝茶?"她搖搖晃晃站在船頭,紅羽絨服在風裏鼓成一麵旗。
    張福看見她悄悄比劃的手勢——那是老漁民之間傳的暗號。他猛打方向盤,漁船橫著撞向快艇。落水瞬間,小滿往他手裏塞了個u盤:"證據..."混著柴油味的江水灌進鼻腔時,他忽然想起十五年前沒抓住的那隻書包帶。
    再睜開眼是在醫院,穿製服的警察在床邊做筆錄。小滿坐在窗台上啃蘋果,腕子上換了個粉色的電子表。"醒啦?李瘸子昨晚喂魚了。"她甩著兩條腿笑,陽光從背後打過來像個毛茸茸的光圈。張福摸到枕頭下的u盤,聽見外頭江輪悠長的汽笛聲。床頭櫃上擺著新手機,屏保照片裏,十五年前的紅棉襖漂在江心,像朵永不凋謝的花。
    消毒水的氣味鑽進鼻孔時,張福聽見金屬支架床在咯吱響。小滿把蘋果核精準地投進三米外的垃圾桶,跳下窗台時帆布鞋在地板上蹭出吱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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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同誌,這位大叔真該領見義勇為錦旗。"她拽了拽護士的衣角,"您看這心率監護儀,剛才隔壁床老太太盯著他看了十分鍾,數值就沒下過一百二。"張福剛要罵人,胸口電極片被扯得生疼。
    穿藍襯衫的警察合上筆記本:"監控拍到李國富落水全過程,打撈隊正在下遊搜尋。"他看了眼小滿,"至於你..."
    "我可是正當防衛。"小滿突然掀開病號服,腰上纏的紗布滲著黃藥水,"您看這傷,法醫鑒定起碼算輕傷二級。"警察咳嗽著轉開視線,張福抓起枕頭砸過去:"把衣服穿好!"
    等病房終於清淨了,小滿從床頭櫃順了根香蕉:"u盤裏是李瘸子賭場的賬本,還有砂石場強拆的視頻。"她剝香蕉的動作突然停住,"張叔,你救我那天下著雪對吧?"
    張福盯著天花板上的黴斑:"臘月十八,江麵起霧。"輸液管裏的點滴突然晃起來,小滿把香蕉捏得稀爛:"那天...是我媽忌日。"
    窗外的梧桐樹沙沙響,十七歲的姑娘說起十五年前的舊案。那時她叫周小滿,父親是砂石場的會計。某個暴雨夜,父親抱著賬本衝進家門,身後追著李瘸子的打手。母親把她塞進衣櫃時,紅棉襖擦過生鏽的合頁。
    "後來我在孤兒院換了三個名字。"小滿用香蕉皮擦著指甲,"李瘸子辦公室掛著幅字畫,後麵有個保險箱。"她忽然笑起來,"你猜密碼是多少?他女兒生日,。"
    張福的輸液針頭回血了。1995年3月18號,他的漁船在江心撈起個粉色書包,裏麵裝著女兒沒寫完的日記本。
    護士進來換藥時,小滿正趴在床邊畫路線圖。"砂石場後牆有個排水洞,看門狗每天中午吃肉包子。"她在圖紙上戳出油漬,"廚房王師傅往包子餡裏摻安眠藥,這事幹了八年。"
    三天後的午夜,張福瘸著腿翻進砂石場。生鏽的鐵絲網勾住褲腿時,他聽見小滿在牆頭笑:"叔,你這身手不如看門的老黃。"倉庫暗門吱呀推開,黴味混著柴油味撲麵而來。
    二十台挖掘機蹲在陰影裏,車燈上還沾著幹涸的血跡。小滿鑽進駕駛室搗鼓半天,舉著行車記錄儀直晃悠:"去年碾死民工的肇事車,數據都沒刪。"她突然壓低聲音,"有人來了!"
    張福被拽進輪胎縫隙,手電筒光束掃過他們頭頂。"李總說今晚有暴雨,讓把三號庫的貨挪走。"兩個保安晃過去,對講機滋啦響著雜音。小滿的呼吸噴在他耳根:"三號庫存著雷管。"
    暴雨砸在彩鋼瓦屋頂像敲鑼,小滿貓腰穿過裝卸區。張福看著她的紅衛衣在雨幕裏忽隱忽現,突然和記憶裏那件紅棉襖重疊。十五年前也是這樣的大雨,妻子攥著診斷書衝出家門,江灘上隻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
    "發什麽呆!"小滿甩過來一捆防水布。他們趴在通風管裏,看見疤臉正在指揮搬運木箱。有個工人腳底打滑,箱子摔出個豁口,露出半截槍管。
    "難怪找不著..."小滿的嘀咕被雷聲淹沒。她摸出老人機發短信,按鍵音在管道裏格外清脆。張福突然按住她手腕:"給誰報信?"
    "市局刑偵隊的陳警官。"小滿眨眨眼,"他臥底砂石場三個月,上禮拜被李瘸子識破,現在icu躺著。"手機屏幕光照亮她眼底的血絲,"前天他醒過十分鍾,說了三個字——配電房。"
    配電箱的警報器響起來時,疤臉正端著泡麵看監控。小滿把扳手卡在電閘上,火花劈裏啪啦濺到張福的膠鞋。"往東跑三百米有輛渣土車!"她的喊聲混在雨裏,"鑰匙在左前輪下麵!"
    張福這輩子沒開過這麽快的車。後視鏡裏砂石場火光衝天,爆炸聲震得方向盤亂抖。小滿縮在副駕啃指甲:"雷管庫的監控硬盤在我這兒。"她拍拍鼓囊囊的褲兜,"李瘸子這回死定了。"
    警笛聲從四麵八方圍過來時,渣土車正衝向跨江大橋。小滿突然搶過方向盤:"不能上橋!"輪胎在濕漉漉的路麵劃出黑痕,車頭堪堪撞斷護欄。張福看見橋墩下的快艇,李瘸子的金鏈子在探照燈下反光。
    "老東西挺能折騰啊。"李瘸子拄著拐杖,槍口在兩人之間來回晃。小滿突然舉起手機:"你女兒在英國讀貴族學校對吧?"她按下播放鍵,稚嫩的童聲唱著生日歌,"猜猜這段視頻哪來的?"
    槍響的同時,江麵上炸開數艘巡邏艇的強光燈。小滿捂著肩膀倒地時還在笑:"三...二...一..."李瘸子身後的馬仔接連中彈,緝毒犬的吠叫壓過了浪濤聲。
    張福醒來時躺在衝鋒舟裏,特警的防彈背心硌得他肋骨疼。江對岸的砂石場燒成一支巨型火把,恍惚間他看見個穿紅棉襖的身影站在火光裏。
    結案聽證會那天,小滿把馬尾辮梳得溜光。檢察官念到"周小滿"三個字時,旁聽席有個老太太哭暈過去——正是當年孤兒院的清潔工。法警送來的證物裏有本泛黃日記,扉頁貼著張全家福,穿碎花裙的女人抱著穿紅棉襖的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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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碼頭飄著烤紅薯香,張福的新漁船剛刷完漆。小滿蹲在船頭啃芝麻餅,腳邊堆著法律自考教材。"陳警官說要當我擔保人。"她踢著江水裏晃悠的月亮,"等考過司法考試,專接農民工的官司。"
    發動機突突響起時,有隻白鷺掠過水麵。張福從駕駛室探出頭:"下月十八號開庭,記得穿正經襯衫。"小滿把餅渣撒向江麵,驚起一灘銀魚:"知道啦!囉嗦老頭!"
    江心忽然漂來件紅裙子,在夕陽裏蕩得像團火。小滿抄起網兜去撈,卻兜住個漂流瓶。褪色的信紙上寫著歪扭的字跡:"媽媽,我今天數學考了100分..."落款日期是2008年臘月十八。
    江風把漂流瓶裏的信紙吹得嘩啦響,小滿踮著腳要把紙塞回去,卻被張福一把奪過。老漁民粗糲的拇指抹過泛潮的字跡,2008年臘月十八這個日期像魚鉤紮進心裏。
    "這字跡..."張福的喉結上下滾動,"我閨女寫"媽"字總愛把女字旁寫成絞絲旁。"小滿湊過來看,潮濕的發梢掃過信紙上歪扭的"媽媽",那個女字旁果然蜷成團麻線。
    發動機突然熄火了,暮色裏的江水泛起詭異的漩渦。小滿剛要摸手電筒,船身猛地向右傾斜。成串的氣泡從江底湧上來,咕嘟咕嘟像燒開的水壺。
    "抓緊護欄!"張福撲向舵輪時,看見黑黢黢的陰影從水下掠過。生鏽的錨鏈突然繃直,拽得漁船打起轉來。小滿半個身子探出船舷:"底下有東西纏住了!"
    探照燈掃過的地方,半截金鏈子卡在錨鉤上。張福抄起魚叉往下捅,渾濁的江水突然翻起大團血花。錨鏈嘩啦啦自動回收,帶上來具泡脹的屍體——李瘸子的金牙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
    "這王八蛋陰魂不散!"小滿抄起消防斧要砍錨鏈,屍體卻突然抽搐著翻了個身。腐肉裏鑽出密密麻麻的江蝦,蟹鉗似的夾著個防水袋。張福用魚叉挑開,褪色的賬本裏夾著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十五年前的砂石場辦公室,李瘸子正給個穿紅棉襖的女人點煙。那女人側臉的輪廓,分明是張福記憶裏投江的妻子。
    "不可能..."張福膝蓋磕在甲板上,照片背麵的鋼筆字洇開了墨跡:"1995.3.18,處理周會計全家,目擊者張妻已封口。"小滿奪過照片對著月光細看,突然撕開防水袋夾層,掉出枚生鏽的校徽——正是當年張福女兒別在書包上的那枚。
    江心傳來汽笛長鳴,一艘鏽跡斑斑的挖沙船正破霧而來。船頭站著個穿雨衣的身影,揚手拋來捆麻繩:"老張,等你很久了。"聲音沙啞得像生鏽的齒輪,疤臉從雨帽下露出半張潰爛的臉。
    小滿突然抓起賬本塞進漂流瓶,揚手扔向江心:"接著!"疤臉條件反射地撲向船舷,挖沙船猛地調頭掀起浪牆。張福趁機發動引擎,漁船在漩渦邊緣驚險地劃出弧線。
    "去界碑石!"小滿扯開救生箱,掏出信號彈塞給張福,"那底下有個溶洞,陳警官當年..."話音未落,挖沙船的鋼索橫掃過來,桅杆應聲折斷。疤臉在擴音器裏狂笑:"周丫頭,你媽當年挨了三槍才斷氣,叫得可比你動聽!"
    小滿的眼睛突然血紅,搶過舵輪直衝挖沙船撞去。張福死死扳住她肩膀:"他在激你!看江麵!"月光下隱約可見成串的浮標,分明布成了雷區。
    千鈞一發之際,江底突然傳來悶響。界碑石方向騰起衝天水柱,陳警官掛著繃帶站在巡邏艇上,揚聲器震得江鳥亂飛:"李國富犯罪集團餘黨聽著!你們已經被..."
    疤臉的挖沙船突然調頭衝向雷區,引爆的水浪把漁船掀上浪尖。張福在鹹腥的江風裏抓住小滿的手,少女腕上的電子表紅光瘋狂閃爍。混著柴油味的火光中,他看見小滿用口型說:"替我活下去。"
    再次睜開眼是在縣醫院的icu,陳警官的警服還滴著水。"周小滿同誌..."他遞過染血的防水袋,"這是她最後塞給我的。"袋子裏除了賬本,還有張字條:"張叔,我偷看過你撕碎的存折,密碼是我生日。"
    出院那天,張福在碼頭撿到個嶄新的漂流瓶。瓶子裏除了司法考試準考證,還有張超市小票——購買日期是昨天,清單上列著紅毛線、芝麻餅和刑法教材。
    如今每到黃昏,總有人看見老船工帶著個穿紅衛衣的姑娘在江心撒網。他們船頭的收音機永遠響著法治節目,船艙深處鎖著個鐵盒,盒蓋上用改錐刻著兩行小字:
    "19952008,周小滿"
    "2008永遠,張小滿"
    江風依舊,漁火點點。張福站在船頭,望著江心那抹永不消逝的紅,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在浪尖上倔強微笑的姑娘。他知道,有些故事永遠不會結束,就像這江水,永遠流淌,永遠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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