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老徐和老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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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醫院後巷的"濟世堂"診所門口飄著艾草味,徐登蹲在門檻上剝蒜頭,白大褂下擺沾著幾片幹枯的枸杞葉。街對麵"仁心診所"的卷簾門嘩啦升起,趙炳穿著筆挺的西裝出來澆發財樹,水珠濺到這邊晾曬的決明子上。
    "老徐,你這些草根樹皮該收收了,上周王嬸的關節炎在我這打封閉針,三天就能跳廣場舞。"趙炳甩了甩鍍金鋼筆,病曆本在晨光裏閃了閃。徐登把蒜瓣扔進搪瓷缸,缸底泡著黑乎乎的何首烏,"趙大夫的針金貴,我們鄉下人用不起。上回你給李大爺開的進口止疼片,害得他胃出血進icu,還是我拿三七粉救回來的。"
    救護車鳴笛聲由遠及近,擔架床輪子碾過青石板。急診科劉主任的白大褂被風吹得像鼓起的帆,"兩位別吵了,工地出事了!有個工人讓鋼筋紮穿大腿,手術室全滿,你們哪家診所能接?"
    趙炳的聽診器已經掛在脖子上,"我那有無菌手術室。"徐登抓起門後的竹編藥箱,"我有止血散。"兩人幾乎同時擠進救護車,徐登的藥箱磕到趙炳的鋁合金急救箱,當啷一聲。
    傷者右腿血肉模糊,鋼筋斜插在股動脈位置。趙炳剪開褲管時血壓計發出警報,"血壓8050,失血性休克,必須馬上輸血!"他轉頭吼助手:"取o型血袋,準備血管吻合術!"徐登卻掏出銀針紮在傷者耳後,"先護住心脈。"說著打開藥箱,黃褐色的藥粉簌簌落在傷口。
    "你往開放性傷口撒這些髒東西會引發感染!"趙炳伸手要攔,突然發現滲血速度減緩。監控儀上的血壓竟然穩在9060,傷者灰白的臉色泛起血色。徐登用艾條熏著三陰交穴位,"這是雲南白藥加地榆炭,我們祖傳的......"
    手術無影燈下,趙炳戴著顯微眼鏡縫合血管,鑷子尖夾著比頭發絲還細的縫合線。徐登在旁捧著搗碎的馬齒莧,"要不要加點這個?促進肌肉再生。"趙炳額頭的汗珠滴在無菌單上,"中醫就別摻和外科......等等,你剛才用的止血粉配方能告訴我嗎?"
    這場急救讓兩人名聲大噪。菜市場賣魚的張婆逢人就比劃:"那天我親眼看見,趙大夫拿的刀這麽小,在老徐撒完金瘡藥的位置劃拉幾下,血呼啦的鋼筋就取出來了!"修車鋪老王卻神秘兮兮:"徐大夫用銀針封穴的時候,趙大夫的血壓儀都亂跳,他倆肯定在鬥法!"
    鬥法的傳聞在梅雨季節愈演愈烈。趙炳接診了個持續高燒的男孩,抗生素換了三茬都不退燒。徐登溜達過來望了望孩子舌苔,"濕熱蘊結,試試蒿甲醚?"趙炳把ct片插在燈箱上,"肺炎鏈球菌感染,用不著你們那套玄學。"當晚孩子出現驚厥,趙炳紅著眼敲開濟世堂的門,看見徐登正在碾青蒿。
    "五塊錢。"徐登把搗好的藥汁裝進玻璃瓶,"青蒿素提純法,屠呦呦改進過的。"趙炳盯著顯微鏡下的瘧原蟲標本,那些紅色小點正在藥液中溶解,"這不可能......"徐登在褲子上擦擦手,"屠老師當年也是西醫出身。"
    立秋那天,海鮮排檔的老板娘食物中毒,上吐下瀉還全身起紅疹。趙炳看著過敏原檢測報告皺眉,"既是細菌感染又是過敏反應......"徐登忽然抓起患者右手,三棱針在中指放出血珠,"先泄毒熱。"轉身對徒弟喊:"煮綠豆甘草湯,加十克黃連!"
    "你連血常規都不看就敢放血?"趙炳舉著化驗單的手在抖。徐登把血珠抹在試紙上,"我們管這叫"驗痧",比機器快。"果然試紙浮現出紫黑色紋路。趙炳沉默著開出抗組胺藥,看著徐登給病人紮足三裏止吐,忽然說:"你藥櫃第三格右數第七個陶罐,裝的什麽?"
    "牽牛子,治腹水的。"徐登頭也不抬,"你冷藏櫃第二層藍色試劑盒,是不是新型頭孢?"
    兩人同時愣住,又同時扭過頭去。老板娘虛弱地舉手:"二位......能先給我吃藥嗎?"
    寒露時節,藥材市場突發大火。消防車堵在窄巷進不來,濃煙中有人喊:"老陳還在庫房裏!"趙炳抄起滅火器砸開側窗,徐登把甘草片塞給他:"含住別咽!"自己裹上浸透的麻袋衝進火場。
    眾人看見奇景:趙炳用急救手法給昏迷的老陳做心肺複蘇,徐登往他嘴裏滴參附湯。老陳咳出黑痰時,兩人的手正疊在對方手背上——趙炳的聽診器壓著徐登的脈枕。
    第二年驚蟄,後巷開了家"濟世仁心聯合診所"。中藥櫃和西藥架背靠背,趙炳給患者開完抗生素,總會補一句:"找徐大夫拿點黃芪補氣。"徐登給人把完脈,常指著對麵:"去趙大夫那測個血糖。"隻是抓藥的小學徒常抱怨:"趙大夫總把我們的艾絨當雪茄抽,徐大夫又偷他的手術刀切藥材。"
    暴雨把診所門前的紅燈籠澆得透濕,徐登踮腳往玻璃罐裏添艾絨時,聽見外頭摩托車急刹的聲響。卷簾門被拍得哐哐響,五金店老板娘抱著渾身青紫的男孩衝進來,孩子嘴唇發紺得像熟透的桑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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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吃了野生菌,現在說看見小人兒在跳舞!"女人帶著哭腔抹了把臉,雨水混著睫毛膏在臉上衝出黑道。趙炳已經戴上橡膠手套,"先洗胃,小劉準備活性炭!"徐登卻掰開孩子眼皮看了看,"瞳孔沒散,舌苔黃膩,怕是菌子毒入了肝經。"
    趙炳的胃管剛插到一半,孩子突然劇烈抽搐,監護儀響起刺耳的警報。"心率180,室顫!"護士舉著除顫儀的手在抖。徐登扯開孩子的襯衫,三棱針飛快刺入十宣穴,烏黑的血珠從指尖湧出來。"你瘋了嗎?這時候還放血!"趙炳搶過除顫儀,電極板剛貼上胸口,孩子突然睜眼喊了聲"媽"。
    心電監護的波形漸漸平穩,徐登往孩子嘴裏灌綠豆湯,"雲南的見手青要用生甘草配..."話音未落,孩子哇地吐出帶著血絲的黏液。趙炳盯著嘔吐物裏的未消化菌子碎片,"等等,這不是見手青!"他撿起塊傘蓋殘片對著無影燈,"鵝膏菌!已經過了黃金搶救期..."
    診室裏霎時安靜得能聽見雨滴砸在鐵皮簷的聲音。徐登的銀針懸在合穀穴上方,"肝腎功能開始衰竭了?"趙炳翻出手機裏毒菌圖譜的手都在抖,"鵝膏菌中毒72小時死亡率90,市醫院都沒有血清..."
    孩子的呼吸突然變得又淺又急,監護儀的紅燈瘋狂閃爍。徐登突然衝向中藥櫃,陶罐碰撞聲叮當作響。"水飛薊120克,靈芝50克,綠豆甘草各..."他抓著藥秤的手背暴起青筋。趙炳扯開急救箱,"先用大劑量青黴素維持...來不及了!"徐登把搗藥杵砸在石臼裏,"幫我按住他人中!"
    藥汁混著活性炭灌下去時,孩子開始噴射狀嘔吐。趙炳突然奪過徐登???針包,"足三裏配合穀增強代謝!"徐登卻按住他紮向百會穴的手,"現在刺激中樞神經會加重腦水腫!"兩人的爭執聲驚動了門口圍觀的街坊,有人舉著手機錄像,閃光燈在雨夜裏明明滅滅。
    淩晨三點,孩子的尿袋終於有了淡黃色。趙炳看著化驗單上的轉氨酶指數,"肝細胞還在持續壞死..."徐登正用艾灸熏著肝俞穴,忽然說:"你冷藏室有沒有注射用穀胱甘肽?"趙炳猛地抬頭,"配合你的水飛薊素?"
    中西藥混用的風險讓兩人吵了半宿。趙炳劃掉處方單上三種可能衝突的藥物,"你這是拿孩子當試藥的小白鼠!"徐登把煎藥機的溫度調到85度,"屠呦呦當年試了380種提取方法..."話音未落,護士突然尖叫:"血氧掉到85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稠密時,趙炳在顯微鏡下發現了奇跡——加了水飛薊素的肝細胞培養液中,中毒的細胞膜正在緩慢修複。他衝出化驗室時差點撞翻煎藥機,"有效!加大劑量!"徐登卻指著牆上的鍾:"超過36小時了..."
    第七天清晨,陽光刺破雲層時,孩子尿檢報告上的膽紅素指數終於回落。趙炳的白大褂皺得像鹹菜幹,徐登的布鞋底還粘著碾碎的藥渣。兩人癱在候診椅上,中間隔著喝剩的半壺西洋參茶。
    "你那水飛薊..."趙炳嗓子啞得像砂紙,"提純方法有問題。"徐登摸出根艾條當煙抽,"總比某些人把穀胱甘肽當葡萄糖打強。"沉默半晌,兩人突然同時笑出聲,驚飛了窗外晾衣繩上的麻雀。
    霜降那天,醫學院來了群參觀的學生。穿白大褂的年輕人舉著手機拍藥櫃裏的蠍子幹,有個膽大的女生指著牆上錦旗問:"聽說兩位老師救過中菌毒的孩子?"趙炳推了推眼鏡,"那是多學科協作的成果。"徐登往紫砂壺裏扔枸杞,"主要靠老趙半夜偷我的藥方。"
    學生們哄笑中,急救車的鳴笛由遠及近。擔架上的老人不斷咯血,暗紅色的血塊染紅了被單。趙炳的手已經按在頸動脈上,"肝硬化靜脈曲張破裂...徐登!你的三七粉還有多少?"
    "早改良成噴霧了。"徐登晃了晃金屬罐,"配合你的內鏡套紮術?"趙炳給患者插管時突然笑了,"這次你先上?"徐登把噴霧罐拋過去,"尊老愛幼,您先請。"
    玻璃門被風撞開,血腥味混著消毒水味在診室裏橫衝直撞。老人喉間發出可怕的咯咯聲,暗紅血沫從氣管插管的縫隙裏噴出來,濺在趙炳的銀邊眼鏡上。
    "靜脈曲張破裂超過五分鍾了!"趙炳的鑷子夾著止血棉,指尖能感受到血液奔湧的力度,"血壓掉到70了!"徐登的三七噴霧罐哢嗒哢嗒空響,他轉身踹開中藥櫃最底層的抽屜,"還有這個!"
    一個青花瓷壇被摔碎在地,深褐色的藥膏像凝固的血塊。徐登徒手挖起一大坨拍在老人腹部,"白芨配海螵蛸,唐代軍醫用的金瘡藥..."話音未落,監護儀的警報聲驟然停歇——不是好轉,而是心跳歸零的平直聲。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食道靜脈壓力降了!"趙炳的額發被汗水粘在鏡框上,"準備套紮器!"徐登卻按住他拿內窺鏡的手,"等我這貼藥膏成形..."話音未落,老人再次抽搐,套紮器的金屬頭在食道裏劃出血痕。
    圍觀的學生們發出驚呼。有個穿破洞牛仔褲的男生突然舉手:"教授說過可以用tipss分流術..."趙炳猛地轉身,白大褂帶翻了器械盤,"這裏不是三甲醫院!"徐登卻眯起眼:"你說的那個什麽絲,是不是在肝門靜脈開洞?"
    淩晨兩點的手術燈下,趙炳對著b超影像比劃穿刺點,"要是有dsa設備..."徐登正在蒸煮奇怪的藥包,"華佗當年用麻沸散開顱,你現在連個造影機都沒有?"說著把冒著熱氣的藥包敷在老人肝區,"試試這個芒硝大黃熱敷,或許能撐到救護車來。"
    奇跡發生在破曉時分。當市醫院的救護小組衝進診所時,老人居然自己扯掉了氧氣麵罩:"我要撒尿..."滿屋子的醫學精英看著徐登遞過來的夜壺,趙炳的白大褂口袋裏還插著半截艾條。
    冬至那天,診所來了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他摸著鎏金袖扣打量混搭風的中西藥櫃,"我們集團打算投資連鎖診所..."趙炳正在給糖尿病患者換藥,"現有設備隻能做基礎診療。"徐登頭也不抬地搗著藥杵,"祖傳秘方不外賣。"
    男人笑著展開企劃書,"二位救人的視頻在網上有百萬點擊,如果加盟我們..."他突然劇烈咳嗽,手帕上綻開暗紅血花。趙炳的瞳孔驟然收縮,"多久了?"徐登已經捏住男人手腕,"寸口脈結代..."
    ct片插在燈箱上時,整個診所鴉雀無聲。趙炳用激光筆點著肺部陰影,"中央型肺癌,已經包裹住肺動脈。"徐登在藥櫃前徘徊,"白花蛇舌草加半枝蓮..."話音未落,男人突然大笑:"早聽說兩位神醫,果然..."
    化療藥的味道和中藥苦香在病房裏廝殺。趙炳盯著不斷惡化的血象報告,"骨髓抑製太嚴重了。"徐登把阿膠膏切成小塊,"配上我的歸脾湯試試?"兩人第無數次爭吵被心電監護儀的警報打斷——男人發生了室顫。
    除夕夜的雪落在診所窗台。趙炳給男人注射完最後一支靶向藥,"癌細胞還是在擴散..."徐登正在熬煮紫杉醇藥汁,"《本草拾遺》裏說東北紅豆杉..."突然,男人抽搐著扯掉輸液管,"讓我死個痛快!"
    正月十五的月亮滾圓。男人最後一次走進診所,西裝筆挺得像要參加宴會。"給我開點止痛藥吧。"他笑著拍拍真皮沙發,"這套家具留給更需要的人。"徐登默默推過一碗琥珀色湯劑,"罌粟殼煎的,不傷胃。"趙炳在處方單上簽字的手頓了頓,終究沒寫杜冷丁。
    驚蟄雷響那天,男人的葬禮在南山公墓舉行。趙炳發現墓碑前放著束罕見的冬蟲夏草花,徐登的布鞋底還沾著墓園新泥。兩人一左一右站著,像兩個沉默的門神。
    "要是早點發現..."趙炳的領帶被風吹得翻卷。徐登掏出個油紙包,"他最後那天塞給我的。"展開是張泛黃的藥方,右上角鋼筆字龍飛鳳舞:1998年6月,徐氏止血散與趙氏吻合術聯合治療犬類股動脈損傷實驗記錄。
    記憶如暴雨傾盆。那年醫學院後巷,穿白大褂的研究生和青布衫的赤腳醫生為救流浪狗吵得麵紅耳赤。趙炳記得自己偷了實驗室的縫合線,徐登想起對方翻牆送來退燒藥。後來小狗還是死了,兩人在解剖室熬到天亮,發現中藥止血劑與顯微外科結合的奇效...
    "原來是他把實驗數據賣給藥廠..."徐登的指甲掐進掌心。趙炳摘下起霧的眼鏡,"所以我們畢業後一個被西醫除名,一個被中醫協會除籍..."二十年謎底揭曉時,山腳下傳來救護車的嗚咽,新的病患正在等待,而兩個老對手的背影漸漸重疊在蒼茫暮色裏。
    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診所招牌,徐登蹲在屋簷下熬膏方,陶罐裏翻滾著深褐色的藥汁。趙炳拎著ct片從裏屋出來,白大褂上沾著碘伏的黃色痕跡。
    "胃癌晚期那個老太太,"趙炳把片子插在晾衣繩上,"止疼泵都壓不住了。"徐登往藥汁裏撒了把朱砂,"試試這個五石散,王羲之當年服的上品。"趙炳突然搶過藥勺,"你他媽瘋了?這玩意兒含汞!"徐登卻笑起來,"總比嗎啡強,至少能看見蘭亭集序的幻象。"
    兩人在雨中對峙,藥勺上的朱砂滴滴答答落進泥水裏。遠處傳來鞭炮聲,不知是誰家新生兒滿月。趙炳突然鬆了手,"摻點我的鎮靜劑,能延緩毒性發作。"徐登摸出個翡翠鼻煙壺,"早混進去了,你這西醫腦子轉得慢。"
    秋分那天,老太太在睡夢中離世。女兒送來幅刺繡,左邊是聽診器,右邊是銀針,中間繡著"醫者仁心"。趙炳把刺繡掛在中藥櫃和西藥架中間,徐登偷偷在聽診器圖案上補了朵三七花。
    第一場雪落下時,衛生局的人來送錦旗。領導握著兩人的手說了許多"中西醫結合典範",臨走前指著牆上的營業執照:"該換個正規名字了。"徐登往火盆裏扔著艾草,"我看"濟世仁心"挺好。"趙炳給領導遞上熱茶,"二十年前就注冊過了。"
    爐火劈啪作響,營業執照在煙霧中若隱若現,注冊日期赫然是199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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