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都市狐緣
字數:10276 加入書籤
那天,王全被公司辭退了。他捧著那個裝著自己零碎東西的紙箱,步履沉重地走出寫字樓大門,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天空也和他一樣,被無情地刺破了一個大洞。雨點開始砸落下來,冰冷地鑽進他的後頸,打濕了他身上唯一還算體麵的西裝外套。他抱緊紙箱,想找個地方避雨,目光所及之處,隻有街角那家亮著暖黃燈光的“老樹”咖啡館還開著門,像茫茫大海中唯一的光亮孤島。
他推開門,咖啡的焦香和暖意撲麵而來,暫時驅散了身上的寒氣。咖啡館裏隻有寥寥兩三個人。王全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紙箱放在腳邊,雨水順著發梢滴在舊木桌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他點了一杯最便宜的速溶咖啡,苦澀的液體滑入喉嚨,卻絲毫無法溫暖內心冰冷的茫然。家徒四壁的出租屋、下個月的房租、嗷嗷待哺的信用卡賬單……生活的重錘一下又一下,砸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褲袋裏那個硬硬的小布包,裏麵是奶奶臨終前顫巍巍塞給他的兩枚老式金紐扣,據說是太爺爺傳下來的,也是此刻他身上唯一能稱得上“值錢”的東西了。他歎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布包粗糙的表麵。
“年輕人,眉頭皺得這樣緊,小心老得快啊。”一個清越帶笑的聲音忽然在對麵響起。
王全一驚,抬起頭。對麵不知何時坐了一個男人,看起來三十多歲,穿著剪裁極為合體的白色西裝,一塵不染,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正含笑看著他。這人的笑容很特別,溫潤中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了然,眼神亮得驚人,仿佛能穿透人心。
“抱歉,這裏有人?”王全下意識地問,環顧四周,空位明明很多。
“無人,無人,”白衣男人擺擺手,姿態優雅,“隻是看先生獨坐於此,眉宇間愁雲慘淡,似有千鈞之重,不免有些好奇。”他頓了頓,目光在王全手邊那個沾了水漬、印著公司ogo的紙箱上輕輕掠過,“為稻粱謀所困?”
王全苦笑了一下,被人一眼看穿的滋味並不好受,但眼前這人氣質不凡,又帶著一種莫名的親和力,讓他緊繃的心弦莫名鬆弛了一點。“是啊,剛……丟了飯碗。”他端起那杯廉價的速溶咖啡,又放下,自嘲道,“這大概就是我這段時間能喝得起的最好的東西了。”
“哦?”白衣男人挑了挑眉,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世間路千萬條,何必單戀一枝花?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福兮禍所伏,焉知今日之失,非明日之得?”他的話語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是古書裏的句子,卻又說得自然流暢。
“先生說得輕巧,”王全搖搖頭,現實像冰冷的鐵壁橫亙眼前,“現在找份工作難如登天,房租、賬單可不會等我。我……我連下個月吃飯的錢都發愁。”一股強烈的傾訴欲突然湧上心頭,也許是因為壓抑太久,也許是因為對麵那雙眼睛太過清澈溫和。他幾乎是脫口而出,把積攢的焦慮、委屈和對未來的恐懼一股腦兒倒了出來,甚至提到了奶奶給的金紐扣,那點可憐的、聊勝於無的指望。
白衣男人靜靜地聽著,手指在光滑的桌麵上無意識地畫著圈,眼神若有所思。直到王全說完,他才微微頷首,臉上那溫和的笑容更深了些,仿佛王全的困境在他眼中並非絕境,而是一道有趣的謎題。
“原來如此。”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身體微微前傾,靠近王全,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信服的磁性,“若我說,我能為你指一條明路,解你燃眉之急,你可願意信我一次?”
王全的心猛地一跳,隨即又沉了下去。天上掉餡餅?他警惕地看著對方:“先生是做什麽的?我……我現在可經不起折騰了。”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褲袋裏那個小布包。
白衣男人輕笑出聲,笑聲清朗:“放心,我一不向你借錢,二不要你抵押。隻是看你心地純良,眼下困頓,想起了我一位故人舊事,動了點惻隱之心罷了。”他從西裝內袋裏掏出一張極其簡潔的名片,雪白的卡紙上隻有一個名字“胡清源”,和一個手寫的電話號碼,字跡飄逸如風。“鄙姓胡,胡清源。做點小生意,也替人看看投資方向。你若有心,明日午時,還在此處,帶上你那兩枚金紐扣,我或許能幫你將它們變成真正的‘金鑰匙’。”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王全一眼,起身,理了理本就一絲不亂的西裝,“雨停了,我該走了。年輕人,記住,心誠則靈。”說完,他轉身推門而出,身影很快融入了外麵漸漸稀疏的雨幕中,步履輕快得仿佛踩在雲端。
王全捏著那張質感獨特的卡片,指尖傳來一絲涼意。胡清源?這名字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意。他低頭看著腳邊的紙箱,又摸了摸口袋裏那兩枚小小的金紐扣。騙子?可那人氣質卓然,眼神清亮,毫無市儈狡黠之氣。高人?這也太過玄乎了。他內心激烈地鬥爭著,明天來還是不來?那兩枚紐扣,是他僅存的、帶著家族體溫的念想,萬一……萬一被騙走了呢?可不去,他還有什麽路可走?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最終,一絲孤注一擲的念頭壓倒了所有疑慮。奶奶……但願您在天之靈保佑我。他用力握緊了那張名片,指節微微發白。
第二天,王全幾乎是掐著點,在午時差五分的時候,抱著那個裝著金紐扣的舊錦囊盒子,再次踏入了“老樹”咖啡館。胡清源已經坐在了昨天的位置,麵前放著一杯清水,正望著窗外,陽光落在他白色的西裝上,仿佛暈開一層淡淡的光暈。
“胡先生。”王全有些局促地坐下,把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
胡清源收回目光,笑容溫和依舊:“很準時。”他示意王全打開盒子。王全深吸一口氣,解開錦囊口係著的紅繩,將兩枚小巧、帶著歲月磨痕的金紐扣倒在鋪開的深藍色絲絨布上。紐扣在昏暗的燈光下,依然閃爍著內斂而溫潤的金光。
胡清源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拈起一枚紐扣,對著窗外的光線仔細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他的動作從容優雅,帶著一種行家特有的專注。片刻後,他放下紐扣,眼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成色不錯,老物件,有分量。”他看著王全緊張又期待的臉,微微一笑,“這樣吧,這兩枚金紐扣,我以高於今日金價兩成的價格收下。你拿到這筆錢後,立刻去買‘瑞華科技’的股票,有多少買多少。記住,三日後開盤就買,然後……捂緊了,無論漲跌,一個月之內,絕不要拋!”
王全聽得一愣一愣的。“瑞華科技”?他好像有點印象,那是一家傳聞瀕臨破產、股價跌得快要退市的公司!買它?還要捂一個月?這不是把錢往火坑裏扔嗎?
“胡先生,這……”王全的聲音都發顫了,“您沒開玩笑吧?我查過,那公司……”
“噓——”胡清源豎起一根食指,輕輕搖了搖,眼神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信我,還是不信?”他的目光清亮如水,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安定人心。“若你信我,這枚金珠,便算我預付的定金。”他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小盒裏,取出一枚龍眼大小、渾圓無瑕、金光燦燦的珠子,輕輕推到王全麵前。那珠子光澤流動,仿佛有生命一般,一看便知價值不菲,遠非那兩枚小小的金紐扣可比。
王全看著那枚璀璨奪目的金珠,又看看胡清源那雙沉靜如淵的眼睛。一個能隨手拿出這種東西的人,會騙他那兩枚小金紐扣的錢嗎?巨大的誘惑和荒謬的指令在他腦中激烈碰撞。最終,對改變命運的極度渴望,壓倒了殘存的理智。他猛地一咬牙,像是要把所有的猶豫都咬碎:“好!我信您!”
交易很順利。胡清源似乎對銀行流程極為熟稔,一個電話後,沒過多久,王全的手機就收到了遠超預期的金額到賬的短信提示。握著手機,看著屏幕上那串驚人的數字,王全感覺一陣眩暈,像是踩在棉花上,不真實感強烈得讓他心慌。胡清源則收好了那兩枚金紐扣,鄭重地放入那個紫檀木盒,然後拿起那枚金珠,親自塞進王全微微顫抖的手心,指尖不經意間拂過他的手腕,竟帶著一絲奇異的暖意。
“記住我的話,三日後的瑞華科技,開盤即買,滿倉!然後,耐心等待。這枚金珠,貼身收好,或許……能為你擋些小災。”胡清源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再次飄然而去,留下王全一個人,對著滿桌咖啡的冷香和手機屏幕上那串改變命運的數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三天後,王全紅著眼睛坐在網吧角落的電腦前。過去的幾十個小時,他像著了魔一樣瘋狂搜索“瑞華科技”的所有信息——鋪天蓋地的負麵新聞,高管被捕、核心資產被凍結、巨額債務纏身……每一條都像是催命符。網吧裏彌漫著泡麵和煙味混合的渾濁氣息,屏幕上那血淋淋的k線圖,每一根向下的陰線都像鞭子抽在他的心上。他手指懸在鍵盤上,冷汗浸濕了後背的衣服。買?這分明是跳火坑!胡清源……他到底是誰?圖什麽?難道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或者騙子?那枚金珠此刻正沉甸甸地揣在他貼身的襯衣口袋裏,隔著薄薄的布料傳來微弱的暖意。
“兄弟,看啥股呢?瑞華?”旁邊一個叼著煙、頭發油膩的年輕人湊過來瞟了一眼屏幕,嗤笑道,“這垃圾股還有人看?等著歸零吧!我勸你趕緊割肉,多少還能剩點渣渣,晚了褲衩都得賠進去!”
王全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冰窟。割肉?現在賣,至少還能剩下一半本金……那個姓胡的,他憑什麽?憑什麽信他?就在他手指幾乎要點向“賣出”按鈕的瞬間,口袋裏的金珠驟然變得滾燙!那灼熱感如此清晰強烈,像是燒紅的烙鐵隔著布料燙在他的心口上!王全“啊”地一聲低呼,猛地縮回手捂住胸口。旁邊那年輕人被他嚇了一跳,罵罵咧咧地坐了回去。
王全大口喘著氣,驚魂未定地隔著衣服按住那枚珠子。它依舊溫熱,但剛才那股幾乎要灼傷他的熱度已經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沉穩的暖意,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什麽。他盯著屏幕上瑞華科技那令人絕望的走勢圖,又想起胡清源那雙清亮、篤定、仿佛能看透未來的眼睛。奶奶的紐扣……還有這枚奇異金珠的警示……賭了!他猛地閉上眼睛,手指帶著決絕的顫抖,狠狠敲下了“全倉買入”的確認鍵!巨大的交易提示框彈出,賬戶裏那筆“橫財”瞬間化為冰冷的電子符號,押注在了一個公認的深淵之上。王全癱在硬邦邦的塑料椅子裏,渾身冷汗淋漓,感覺靈魂都被抽空了。網吧渾濁的空氣似乎凝固了,隻剩下他擂鼓般的心跳聲。
接下來的日子,王全如同行屍走肉。他不敢再看股票,手機都調成了靜音,搬離了那個狹小潮濕的出租屋,用剩下的一點錢租了個幹淨的單間,然後每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靠泡麵和廉價的速食度日。他不敢出門,不敢見人,巨大的恐懼和悔恨日夜啃噬著他。那枚金珠被他用紅繩穿了,日夜貼身戴著。說來也怪,每當悔恨和恐懼快要將他淹沒時,金珠總會傳來一陣溫和的暖意,像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撫平他內心的驚濤駭浪,讓他不至於徹底崩潰。
時間在焦灼中緩慢爬行。大約過了二十天,王全終於鼓起勇氣,用顫抖的手指點開了那個被他刻意遺忘的股票軟件。輸入賬號密碼時,他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
加載……加載……
屏幕亮起。他死死盯住那個代表瑞華科技的代碼。
下一秒,王全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手機“啪”地一聲掉在地上!他難以置信地彎腰撿起手機,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湊近屏幕。
一片刺目的紅!不,是滿屏的“漲停”!
瑞華科技的股價,赫然比二十天前他買入時,飆升了將近十倍!如同一條沉睡的巨龍驟然蘇醒,勢不可擋地衝天而起!
王全呆立當場,大腦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響。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瞬間將他淹沒。他像個瘋子一樣在小小的房間裏又跳又叫,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眼眶。他贏了!胡清源沒有騙他!他真的……真的點石成金了!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夢幻。王全小心翼翼地按胡清源之前的叮囑,在股價達到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高位時,分批賣出了所有股票。當他看著銀行賬戶裏那串長得幾乎數不清零的數字時,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仿佛踩在雲端。他立刻搬進了市中心最頂級酒店的豪華套房,用最好的酒灌醉自己,在頂級餐廳揮金如土。他買了最新款的跑車,引擎的轟鳴聲震耳欲聾,開在街上引來無數豔羨的目光。他給家裏寄了一大筆錢,聽著父母在電話那頭喜極而泣的聲音,虛榮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過去那些對他愛答不理的“朋友”紛紛湧了上來,電話、信息響個不停,言語間盡是奉承和巴結。王全來者不拒,在燈紅酒綠中肆意揮霍,享受著金錢帶來的虛幻快感。金珠依舊戴在胸前,隻是那溫潤的暖意似乎被紙醉金迷的喧囂掩蓋了,變得若有若無。
一次在極盡奢靡的夜總會包房裏,王全摟著新認識的所謂“名媛”,在震耳欲聾的音樂和迷離的燈光下舉杯狂飲。一個打扮浮誇、自稱是某影視公司老板的男人端著酒杯湊過來,噴著酒氣:“王少!聽說你眼光毒辣,瑞華科技這一把撈得盆滿缽滿啊!佩服佩服!最近我手裏有個項目,穩賺不賠的大買賣,就差像您這樣的金主了!怎麽樣?有興趣投點?回報率絕對讓你睡不著覺!”
王全被酒精和奉承衝昏了頭腦,正要滿口答應,胸口那枚沉寂多日的金珠猛地一燙!比上次在網吧時更加熾熱!他“嘶”地一聲,痛得皺緊了眉,下意識地推開了那個湊過來的老板。
“怎麽了王少?”老板一臉錯愕。
王全捂著胸口,那灼痛感迅速退去,但一種強烈的不安和警醒卻清晰地留了下來。他看了看眼前這個眼神閃爍、言辭浮誇的男人,又想起胡清源那張沉靜溫和的臉。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失落感突然攫住了他。他揮了揮手,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疲憊和疏離:“下次吧,今天有點不舒服。”他丟下錯愕的眾人和震天的音樂,獨自走出了喧囂的包房。外麵清冷的夜風吹在臉上,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著氣。繁華褪去,巨大的空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財富,卻失去了內心的安寧。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那些甜言蜜語,那些紙醉金迷……都像是虛幻的泡沫。他忽然無比懷念那個雨天的咖啡館,懷念胡清源那雙清亮的眼睛,懷念自己曾經雖然清貧卻內心踏實的日子。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的金珠,這一次,它傳來的暖意不再微弱,而是帶著一種溫和的、撫慰人心的力量,仿佛在無聲地肯定著他的迷茫。
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關於胡清源、關於這一切、也關於自己未來的答案。他撥通了那個一直存在手機裏、卻從未主動撥打過的號碼。
“胡先生?是我,王全。您……您能見見我麽?”王全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沙啞和懇求。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傳來胡清源依舊清越平靜的聲音:“我在城西,老地方等你。”
依舊是“老樹”咖啡館。王全推開門時,胡清源已經坐在了那個熟悉的角落,麵前放著兩杯清茶。他穿著簡單的白色亞麻襯衫,氣質依舊清雅出塵,仿佛時間在他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王全在他對麵坐下,短短時日,他卻感覺自己像是跋涉了千山萬水,滿身疲憊與風塵。
“胡先生……”王全開口,聲音幹澀,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他摘下脖子上掛著的金珠,輕輕放在桌麵上,推向胡清源。
胡清源看了一眼那枚依舊璀璨的珠子,卻沒有收回,隻是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目光溫和地落在王全寫滿困惑和倦意的臉上。“錢花得可還痛快?滋味如何?”
王全一愣,隨即苦笑起來,笑容裏滿是自嘲和苦澀:“痛快?剛開始……是挺痛快的。跑車,豪宅,美酒,走到哪裏都有人捧著哄著……”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桌麵,“可後來……就覺得沒意思了,真的,特別沒意思。心裏空落落的,像……像個填不滿的黑洞。那些人,那些事,假的,全是假的!他們看的是我兜裏的錢,根本不是我這個人!我現在……還不如當初在出租屋啃泡麵的時候睡得踏實!”他越說越激動,積壓的情緒終於找到了宣泄口。
胡清源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驚訝,也沒有責備,隻有一種了然於心的平靜。等王全發泄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世人皆道黃金貴,豈知心安方為寶?你今日所感,便是‘德不配位,必有災殃’的征兆。財富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無駕馭它的心性根基,再多的金山銀山,也不過是壓垮你的巨石,引你墜入深淵的幻夢罷了。”他放下茶杯,目光變得悠遠,仿佛穿透了咖啡館的牆壁,望向了某個遙遠的時空,“至於我為何幫你……實非無緣無故。你可還記得,你幼時住在鄉下,祖父的小院?”
王全茫然地點點頭,童年模糊的記憶碎片浮現出來。爺爺的小院,種滿了瓜果蔬菜,院牆角落有個小小的柴垛……
“三十年前,隆冬大雪封山,”胡清源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時光深處的回響,“一隻白狐,左後腿被捕獸夾所傷,奄奄一息,拖著斷腿掙紮著闖入你爺爺的柴垛下避寒。饑寒交迫,傷口潰爛,已是九死一生。”他的目光落在王全臉上,帶著一種深沉的暖意,“是你祖父,一個普通的鄉下老人,發現了它。他不顧風雪,將它抱回屋中,用火盆暖它凍僵的身體,用草藥小心清洗它潰爛的傷口,又省下自己不多的口糧,每日熬了米粥,一勺一勺喂它活命……足足照料了它一個寒冬。開春雪化,那白狐傷愈,對著你祖父拜了三拜,才遁入山林。”
王全聽得目瞪口呆,爺爺……救過一隻白狐?這事他隱約聽父親提過一嘴,隻當是老人家的奇談怪論,從未當真。
“那白狐……”胡清源頓了頓,看著王全震驚的眼睛,唇邊泛起一絲極淡、極溫潤的笑意,“便是我。山中清修,偶遭劫難。令祖父一念之仁,一飯之恩,於你或許微不足道,於我,卻是再造之德,不敢或忘。”他的眼神清澈坦然,沒有半分作偽。
王全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摩擦聲。他瞪大眼睛,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白狐?報恩?這……這怎麽可能?!可胡清源的眼神如此真誠,那枚奇異的金珠此刻在桌上仿佛呼應般流轉著溫潤的光華,還有那精準得如同預言般的投資指引……這一切無法用常理解釋的巧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理智。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衝擊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你……你……”他指著胡清源,手指劇烈地顫抖著。
胡清源依舊平靜地坐著,甚至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然而,就在這一刻,咖啡館窗外,一片厚重的烏雲恰好被風吹散,一道異常清冽明亮的月光,如同舞台的追光,穿透玻璃窗,斜斜地灑落在胡清源身上。就在這皎潔月華籠罩之下,王全驚恐地看到,胡清源身後那麵牆壁上,清晰地映出了一條蓬鬆碩大的、微微晃動著的、毛茸茸的白色狐尾影子!那影子隻存在了短短一瞬,月光偏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隻是他極度震驚下的幻覺。
王全“咚”地一聲跌坐回椅子裏,臉色慘白如紙,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衝出胸膛。他大口喘著氣,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不是幻覺!絕對不是!
胡清源仿佛對剛才的異象毫無所覺,他放下茶杯,目光溫和依舊,甚至帶著一絲長輩般的慈和:“嚇著你了?莫怕。我本非此界中人,緣盡自當歸去。今日現身,一為報恩,償你祖上舊德;二為點醒,予你一場富貴,也讓你看清這富貴之下的人心浮沉、世情冷暖。”他看著王全失魂落魄的樣子,輕輕歎了口氣,“王全,那枚金珠,你收好。它沾染了你的氣息,又得我一點靈機,算是個小小的護身之物,可保你一生無大災厄,遇險時或能示警。至於那些錢財……”他頓了頓,語氣變得鄭重,“那是你命中該有的財路,我隻是替你推開了那扇門。但如何守住它,如何用它,如何用它活得像個人樣,而非金錢的囚徒,全在於你自己的一顆心。善心如燈,可照前程;貪欲如火,終焚自身。切記,切記。”
胡清源說完,緩緩站起身。他最後深深地看了王全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有欣慰,有期許,也有一絲離別的悵然。他不再多言,轉身向門口走去。咖啡館裏稀疏的客人依舊在低聲交談,服務員擦拭著吧台,無人注意到這個角落發生的一切,更無人留意這個離去的白衣男子。
王全像被釘在了椅子上,眼睜睜看著胡清源走到門口,伸手推開那扇老舊的玻璃門。就在門開合的一刹那,外麵街道的景象仿佛水波般模糊地晃動了一下。胡清源的身影沒有走出去,而是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就在門扉開合的縫隙之間,倏地一下,憑空消失了!沒有腳步聲,沒有光影扭曲,就那麽無聲無息、幹幹淨淨地消失了!隻留下門框上方懸掛的銅鈴,在門扉慣性的推動下,發出“叮鈴”一聲清脆悠長的餘響,在驟然變得無比安靜的咖啡館裏回蕩,久久不散。
王全呆坐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過了許久,他才如同被抽幹了所有力氣,緩緩地、顫抖地伸出手,將那枚靜靜躺在桌上的金珠緊緊攥在手心。那珠子溫潤依舊,帶著胡清源指尖殘留的、仿佛來自山林深處的暖意。
他離開了那個紙醉金迷的豪華套房,賣掉了招搖的跑車。他用那筆巨款的一部分,在家鄉風景秀美、交通便利的地方,為父母購置了一處寬敞舒適、帶個小院的房子,讓操勞了大半輩子的二老能安享晚年。他又拿出相當大的一筆錢,以祖父王長根的名字命名,在家鄉設立了一個專項助學金,專門資助那些家境貧寒但品學兼優的孩子完成學業。他沒有大張旗鼓,隻是低調地委托了可靠的機構運作。剩下的錢,他沒有再投入那些光怪陸離、風險難測的所謂“風口”,而是聽從了內心深處的指引,結合自己過去的工作經驗,開了一家小小的設計工作室。接一些力所能及的項目,用心去做,利潤不算豐厚,但足夠支撐他踏實而平靜的生活。
夜深人靜,王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站在工作室的窗邊。窗外是城市的萬家燈火,車流如織。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胸前,那枚金珠依舊被他貼身戴著,隔著衣服傳來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暖意。他攤開手掌,看著靜靜躺在掌心的小小金珠,它在窗外透進來的城市燈光下,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光芒。它不再僅僅是財富的象征,更像是一個沉默的見證者,見證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奇遇,也見證著他從迷失到找回自我的漫長歸途。他輕輕合攏手掌,將金珠和那份沉甸甸的暖意一同握緊。
繁華落盡,唯心安處是吾鄉。窗外的燈火依舊喧囂,而王全的心裏,卻是一片澄澈安寧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