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老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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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植物園的老張頭退休了,接替他的就是我這個叫林森的小年輕。我打小就喜歡圍著樹打轉,現在更是整天泡在植物園裏,除草、澆水、修剪、記錄,樂此不疲。園裏最老的李工總笑話我:“小林啊,你這勁兒頭,恨不得晚上也摟著樹根睡吧?”我隻會嘿嘿一笑,繼續擺弄那些葉子,心裏頭琢磨著它們的紋理和脈絡,總覺得這草木之間,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言語。
    這天午後,天氣悶熱得像是被捂在蒸籠裏。我正蹲在溫室裏伺候幾盆嬌貴的蘭花,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突然,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打破了溫室的寧靜。我趕緊接起來,是園林局那邊打來的,聲音帶著點不容置疑的腔調:“林森是吧?趕緊準備一下,南邊老城區改造,有棵老槐樹要緊急移栽過來!樹齡可老,你們得給我當眼珠子護著!吊車和人都安排好了,這就過去!”
    我心頭一跳。老樹移栽可不是小事,何況是這種上了年紀的老槐樹,根深蒂固,稍有不慎就得傷筋動骨。我扔下噴壺,拔腿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大聲招呼園子裏的人:“都別歇了!李工!小王!來活了!大活兒!要移栽古樹!快準備工具,騰地方!”
    植物園西北角那塊向陽坡地,一直空著,土質鬆軟,陽光充足,是園裏公認的“風水寶地”,也是我們預留出來安頓真正珍貴古木的地方。大家七手八腳地清理場地,汗水混著塵土,臉上都花了。天色越來越沉,厚厚的烏雲低低壓在頭頂,空氣黏稠得讓人喘不過氣。遠處隱隱傳來沉悶的雷聲,像是什麽東西在天邊滾動。
    等啊等,天擦黑的時候,外麵傳來沉重的引擎轟鳴。一輛巨大的平板拖車,馱著個龐然大物,在吊車的護送下,緩緩駛入園區。車頭大燈劈開沉沉的暮色,光柱裏,雨絲開始斜斜地飄落下來。那棵老槐樹被粗大的草繩和木架牢牢固定著,龐大的樹冠在雨幕中顯得影影綽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蒼涼和沉靜。龐大的根係被小心地包裹在巨大的土球裏,外麵纏著防止散裂的草繩和木條,像是一個沉睡的巨人被縛住了手腳。
    “老天爺,可真夠個兒!”旁邊的小王咂著嘴驚歎道。我沒吭聲,目光緊緊盯著那盤根錯節的根係部分。雨水衝刷著泥土,在根係糾纏最深處,一點異樣的暗紅色倏地一閃,又迅速被泥水掩蓋。像是一截舊布頭?還是……別的什麽?沒等我看真切,李工的大嗓門已經吼開了:“都別愣神!趁著雨還沒下死,趕緊落坑!吊車!穩住了!”
    瓢潑大雨兜頭澆下,冰冷的雨水瞬間濕透了所有人的衣服。吊車的鋼索繃得筆直,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巨大的樹體在風雨中微微搖晃著,一點點靠近那個挖好的深坑。泥土被雨水衝刷,變成粘稠的黃泥湯。我站在齊膝深的泥水裏,仰著頭,眼睛被雨水打得生疼,卻不敢眨一下,死死盯著吊臂和樹根,嘶啞著喉嚨指揮:“左邊!左邊再來一點!好!穩住!落!慢點!再慢點!”
    泥水飛濺,幾乎迷了眼睛。就在那根係即將沉入坑底的一刹那,借著吊車刺眼的探照燈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幾根粗壯主根緊緊纏繞的縫隙裏,卡著一小片褪色發暗的紅布條!它像是被樹根主動包裹進去,又像是被誰深埋在那裏,曆經歲月,早已與古樹的筋脈融為一體。雨水衝刷著它,那抹暗紅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又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詭異。
    “快!填土!固定支架!”李工在風雨中大吼著。大家頂著暴雨,揮舞著鐵鍬,將混合著雨水的泥土奮力回填。冰冷的泥水順著脖子往衣服裏灌,凍得人直哆嗦。可誰也顧不上,隻想讓這棵老樹盡快安穩下來。終於,支架牢牢地撐住了樹幹,大吊臂緩緩移開。所有人都累得癱坐在泥地裏,大口喘著粗氣,像一群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泥猴子。
    “行了!大功告成!”李工抹了把臉上的泥水,聲音透著疲憊,“回吧回吧,洗個熱水澡,別凍病了!”
    人群在暴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散去。我落在最後,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那棵剛剛安頓下的老槐。它巨大的身影在雨幕中沉默佇立,雨水順著嶙峋的枝幹不斷流淌,仿佛在無聲地哭泣。一種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蛇,悄然纏上我的心頭。那抹根係深處的暗紅,揮之不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迫不及待地衝到了西北角。一夜風雨過後,空氣清新得發甜。然而,眼前的情景卻讓我心頭猛地一沉。昨天還顯得生機勃勃的老槐樹,此刻竟透出濃重的頹敗氣息。那些粗壯的枝椏,昨天還隻是沉默,此刻卻明顯失卻了水分,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敗顏色;更令人心驚的是,不少枝條的末梢,原本嫩綠的葉子竟像被無形的火焰燎過,邊緣詭異地卷曲、焦枯!仿佛一夜之間,旺盛的生命力被某種東西瘋狂地抽走了。
    “這……這是怎麽回事?”身後傳來小王驚訝的聲音。他剛走過來,也看到了這景象,嘴巴張得老大。
    我快步上前,伸手觸摸一根低垂的枯枝。指尖傳來的感覺冰冷而堅硬,毫無彈性,如同觸摸一塊朽木。這絕對不正常!就算是移栽受損,也絕不可能在短短一夜之間惡化得如此迅速和徹底!那感覺,像是摸到了一截在寒冬裏凍透了的枯枝,沒有半分活氣。
    “快!把檢測儀拿來!”我對小王喊道,聲音有些發緊。小王應了一聲,飛快地跑開了。
    我繞著古槐,仔細地觀察著每一寸樹幹,手指在粗糙的樹皮上滑過。轉到昨天根係入土的那一麵時,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就在接近地麵的樹幹上,幾道深褐色的痕跡蜿蜒而下,已經幹涸,但那顏色、那形態……太像凝固的血跡了!我蹲下身,湊近細看,一股極其淡薄、若有似無的腥氣鑽入鼻腔,和雨後泥土的清新氣息格格不入。
    “森哥,儀器!”小王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手裏抱著便攜式植物生理檢測儀。
    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驚悸,接過儀器。冰涼的金屬探頭小心翼翼地抵在樹幹那深褐色的痕跡旁邊。屏幕上的數據開始跳動,我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幾秒鍾後,結果出來了——水分含量低得離譜,細胞活性幾乎跌到穀底!這完全不像一棵剛移栽、根係帶著巨大土球的古樹該有的狀態!它正在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急速枯萎!
    “見鬼了……”小王湊過來看著屏幕,臉色也白了,“這……這儀器壞了吧?昨天看著還好好的!”
    我搖搖頭,眉頭緊鎖:“儀器沒問題。是樹……它真的快不行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那根係深處的紅布條,樹幹上疑似血跡的褐色痕跡,還有這詭異的急速枯萎……這一切,都指向某種超乎常理的解釋。爺爺留下的那本泛黃的線裝書《草木異聞錄》裏的句子,突然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古木有靈,血氣為憑。若見異兆,必有所應……” 我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不行!這樣下去這樹非死不可!得趕緊想辦法!”一個洪亮而帶著點焦躁的聲音插了進來。是植物園新上任的主管王主任。他挺著微微發福的肚子,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眼神銳利地掃過那些枯枝和樹幹上的褐痕,語氣斬釘截鐵:“我看就是水土不服!加量!營養液、生根粉,給我可勁兒地用!無論如何,這棵樹不能砸在我們手上!上頭盯著呢!”他的目光掃過我和小王,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小林,你和小王,重點盯著!需要什麽資源,盡管提!但樹,必須給我救活!”
    王主任的命令像石頭一樣砸下來。我和小王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這種蠻幹式的搶救,對於一棵狀態如此詭異的古樹來說,恐怕是飲鴆止渴。但王主任的態度很明確——不惜代價,隻要結果。
    接下來的日子,西北角成了植物園最繁忙也最壓抑的角落。粗大的針管不斷刺入老槐的樹幹,高濃度的營養液和強力生根劑被源源不斷地強行注入。我和小王成了專職的“護士”,每天輪班守著輸液袋,看著那些昂貴的藥水一滴一滴流進古樹的身體。王主任幾乎每天都要來巡視幾次,背著手,臉色陰沉地盯著樹冠,嘴裏不停地念叨著“投入”、“責任”、“影響”。
    然而,古槐的狀況不僅沒有起色,反而每況愈下。枯萎的枝葉越來越多,像蔓延的黑色瘟疫,從末梢一路向主幹侵蝕。樹幹上那些深褐色的痕跡範圍也在擴大,顏色變得更加暗沉,那若有似無的腥氣似乎也更清晰了些。更讓人頭皮發麻的是,那一片片焦枯卷曲的葉子,每當夜深人靜,風吹過時,竟會發出一種極其細微、卻又異常清晰的“簌簌”聲,像是什麽東西在低低地呻吟,又像是無數細小的爪子在不耐煩地抓撓。這聲音鑽進耳朵裏,讓人坐立不安。
    小王最先受不了了。一天晚上,我們值夜班守著輸液袋,那“簌簌”聲又響了起來,在寂靜的園區裏顯得格外瘮人。小王猛地站起來,臉色發白,聲音都帶著顫:“森哥……你……你聽見沒?這鬼聲音……我……我真受不了了!這樹……這樹太邪門了!”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我寧願去掃一個月廁所!這活沒法幹了!”說完,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值班點。
    看著小王倉惶跑遠的背影,再聽著耳邊那持續不斷的、如同低泣般的“簌簌”聲,一股強烈的無力感和難以言喻的煩躁也攫住了我。藥水在一點點注入,生命卻在飛速流逝。我們到底在做什麽?是在救它,還是在加速它的死亡?還有那紅布條……那“血跡”……爺爺書裏的話……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常規手段根本沒用!這棵樹的問題,根源或許就在那根係深處!
    午夜時分,整個植物園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靜,隻有夏蟲在草叢裏不知疲倦地鳴叫。我獨自一人,打著手電,回到了老槐樹下。輸液袋裏的液體還在緩慢滴落,在昏黃的手電光下,那深褐的樹幹痕跡顯得更加猙獰。我繞著樹轉了幾圈,最後停在了移栽時根係入坑的方向。就是這裏了。
    我丟開手電筒,一咬牙,跪倒在泥地上,也顧不上髒,伸出雙手,開始徒手挖掘樹根周圍的泥土。泥土混合著之前填進去的營養土,又濕又黏。指甲很快塞滿了泥,指關節被碎石硌得生疼。但我顧不上了,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找到它!找到那根係深處的秘密!
    汗水順著額頭流進眼睛,又澀又疼。我咬著牙,像瘋了一樣往下刨。不知挖了多久,指尖突然觸到了一個硬物!不是石頭,是一種纖維的質感!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更加拚命地扒開周圍的泥土。終於,那個東西露出了真容——就是我移栽那晚驚鴻一瞥看到的!
    那的確是一截布條,顏色是褪盡了的暗紅,像是被歲月和泥土反複浸染過。它被幾根粗壯的槐樹根以一種極其緊密、幾乎是擁抱的姿態,死死地纏繞、包裹在中間!布條本身已經很脆弱,但更讓我渾身發冷的是,在布條纏繞的中心位置,樹根本身竟然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紫黑色!那顏色深深沁入木質,仿佛某種惡性的淤血!一股濃烈了許多的、混合著土腥和鐵鏽味的古怪腥氣,猛地從坑底衝了上來,嗆得我一陣幹嘔。
    “血氣為憑……根下之錮……”爺爺書裏的句子閃電般劃過腦海。我的手指顫抖著,幾乎不敢去碰那被樹根纏繞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布條和紫黑色的根。這哪裏是簡單的移栽不適?這分明是……一種禁錮!一種帶著血腥和怨氣的古老禁錮!這棵老槐的枯萎,它的“血淚”,它的呻吟,難道都源於此?這布條到底是什麽?又是誰,為了什麽,將它如此深埋?
    我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老槐樹幹,巨大的震驚和迷茫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手電筒的光柱無力地打在坑裏那詭異的布條和紫黑色的樹根上,四周是無邊的黑暗和死寂,隻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心髒狂跳的聲音在耳邊轟鳴。該怎麽辦?
    “小林!林森!”王主任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像炸雷一樣在頭頂響起,把我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驚醒。天已經亮了,刺眼的陽光照在我沾滿汙泥的臉上。王主任叉著腰站在坑邊,臉色鐵青,居高臨下地瞪著我,又看看我挖出的大坑和裏麵露出的詭異樹根,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你瘋了嗎?!誰讓你在這兒亂挖的?!你看看你幹的好事!這樹根都讓你刨出來了!你是嫌它死得不夠快是不是?!”
    我掙紮著想站起來解釋:“王主任,您聽我說!這樹枯死的根源可能就在這……”
    “根源?什麽根源!”王主任粗暴地打斷我,手指激動地指著那些枯萎得更加厲害的枝葉,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根源就是你們這些技術人員無能!看看!看看!加大劑量也沒用!反而爛得更快了!這就是棵死樹!沒救了!”他越說越氣,猛地一揮手,像是要斬斷什麽無形的麻煩,“不能再拖了!今天!就今天下午!叫人來,給我把這禍害徹底處理掉!當柴火劈了!省得占地方又晦氣!真是白費那麽多心血和錢!”
    “不行!主任!不能砍!”我幾乎是吼出來的,猛地從坑裏爬起,也顧不上滿身汙泥,急切地擋在老槐樹前,“這樹有問題!它……它裏麵有東西!你看這布條!這樹根的顏色!它……”
    “夠了!”王主任厲聲嗬斥,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我,“林森!我看你是魔怔了!什麽布條樹根!就是樹不行了!別給我整這些神神叨叨的封建迷信!我告訴你,下午三點,伐木隊準時到!誰也別想攔著!再廢話,你明天也不用來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厭惡地瞥了一眼坑裏的東西,轉身怒氣衝衝地走了。
    看著他決絕的背影,我的心沉到了穀底。最後一點希望似乎也破滅了。下午三點……隻剩下幾個小時了。我頹然地靠在老槐樹上,粗糙的樹皮硌著後背,抬頭看著它巨大卻已死氣沉沉的樹冠,一種深切的悲哀和無助湧了上來。難道隻能眼睜睜看著它被肢解,化為灶膛裏的灰燼?那根係深處的秘密,那布條承載的過往,都將永遠湮滅?
    “根須所至,皆是故土……”
    一個極輕、極飄渺的聲音,像一陣最細微的風拂過耳畔。我猛地一激靈,全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這不是幻聽!那聲音空靈、幽遠,帶著無法言喻的疲憊和蒼涼,清晰地鑽進了我的腦海!我觸電般站直身體,心髒狂跳,目光死死盯住眼前的老槐。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下午三點,日頭正烈。王主任果然帶著幾個扛著油鋸、提著斧頭的工人,氣勢洶洶地來到了西北角。伐木工人們麵無表情,熟練地檢查著油鋸的鏈條,斧刃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動手!利索點!”王主任不耐煩地一揮手,站得遠遠的,似乎連靠近這棵“晦氣”的樹都不願意。
    兩個工人點點頭,拎著油鋸就朝老槐走去。其中一人拉動啟動繩,油鋸發出刺耳的咆哮,鋸齒鏈條開始高速旋轉,發出令人心悸的“嗡嗡”聲。那工人舉起沉重的油鋸,鋸齒對準了老槐那粗壯的主幹底部,就要狠狠切下!
    “嗡——嗚——!”
    就在那鋸齒即將碰到樹皮的千鈞一發之際,平地突然卷起一股毫無征兆的猛烈狂風!那風來得極其詭異,打著旋,隻圍著老槐樹瘋狂呼嘯,卷起漫天塵土和枯葉,瞬間迷得人睜不開眼!更詭異的是,剛才還轟鳴咆哮的油鋸,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掐住了喉嚨,“噗”地一聲,毫無征兆地熄火了!任憑那工人怎麽拚命拉動啟動繩,都像塊廢鐵一樣,再無反應!
    “邪了門了!”那工人罵罵咧咧,丟開油鋸,順手抄起旁邊同伴遞過來的大斧,“老子就不信這個邪!”他掄圓了胳膊,厚重的斧刃帶著破風聲,狠狠劈向樹幹!
    “哢!”
    斧刃確實砍進了樹幹,發出一聲悶響。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現了!從那深深的斧口處,一股濃稠的、暗紅色的液體,如同泉湧般汩汩地冒了出來!那絕不是樹汁!顏色暗紅得發黑,帶著濃烈得化不開的鐵鏽腥氣,順著粗糙的樹皮蜿蜒流下,滴落在樹根旁的泥土裏,迅速滲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血……血啊!”另一個工人失聲尖叫,臉色煞白,手裏的斧頭“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所有在場的人,包括遠遠站著的王主任,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不斷湧出“鮮血”的斧口,看著那在詭異旋風中簌簌發抖、仿佛在無聲哀嚎的巨大樹冠。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極致的恐懼中,更驚人的景象出現了!
    老槐樹那龐大扭曲的影子,在正午熾烈的陽光下,在漫天狂舞的塵土和枯葉的背景中,竟開始劇烈地扭曲、蠕動!那濃黑的樹影仿佛擁有了生命,瘋狂地向上伸展、凝聚!僅僅幾秒鍾,一個模糊卻震撼人心的輪廓在光影的劇烈變幻中驟然顯現出來——那是一個長發飛揚、衣袂飄舞的女子身影!她由純粹的黑暗構成,仿佛是從最深沉的夜色中剝離出來,又像是老槐樹千百年精魄的顯化!那身影無比巨大,籠罩著整個樹冠,帶著一種源自亙古的悲愴與無法言喻的威嚴!
    一股難以形容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澆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巨大的恐懼攥緊了心髒,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王主任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在地,張著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幾個伐木工人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工具,連滾爬爬地尖叫著逃遠了。
    我離得最近,身體僵硬如鐵,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仿佛要炸開。我仰著頭,呆呆地望著那由樹影凝成的、頂天立地的女子身影。她的麵容模糊不清,但那雙“眼睛”的位置,仿佛有兩團深邃無光的漩渦,穿透了狂舞的塵沙,直直地“看”向了我。那目光沒有憤怒,隻有一種穿透時光的、無邊無際的疲憊和深深的悲憫。
    “此身可朽……此靈永存……”
    那個空靈、飄渺的聲音再次直接在我腦海中響起,比之前清晰了無數倍,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釋然和超脫。聲音落下的瞬間,那巨大無匹的女子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輕煙,開始迅速變得稀薄、透明。構成她形體的濃重樹影絲絲縷縷地散開,重新融入那劇烈搖曳的樹冠投下的正常陰影之中。
    狂風毫無征兆地停了。
    漫天飛舞的塵土和枯葉失去了支撐,簌簌落下。
    被“血”浸染的斧口,那暗紅色的液體也停止了湧出,隻留下一個深色的、觸目驚心的傷口。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陽光重新變得刺眼,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切從未發生。隻有癱軟在地、麵無人色的王主任,還有那些散落一地的油鋸、斧頭,以及樹幹上那深色的“血”痕和被斧劈開的猙獰傷口,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恐怖與震撼。
    王主任被人攙扶走了,他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再沒提過砍樹的事。那幾個伐木工人也再沒在植物園出現過。老槐樹的事,成了園區裏諱莫如深的禁忌話題,沒人敢公開議論,但每個人經過西北角時,腳步都會不自覺地加快幾分,眼神裏充滿了敬畏和恐懼。
    我成了唯一還敢靠近它的人。那驚天動地的顯靈之後,老槐樹似乎耗盡了最後一絲掙紮的力氣,枯萎以一種更快的速度蔓延。樹葉幾乎掉光了,隻剩下光禿禿、扭曲枯槁的枝椏刺向天空,像垂死伸向蒼穹的絕望手臂。樹幹上那深褐色的痕跡變得更多、更暗,像一道道無法愈合的傷疤。然而,很奇怪,我心底最初那份恐懼反而消失了。每次靠近它,坐在它裸露的虯根上,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平靜感會籠罩下來。我知道,那個“靈”,並未離去。它隻是累了,需要徹底的休憩。
    日子一天天過去。初秋的風帶來涼意。一天傍晚,夕陽的金輝給萬物鍍上一層暖色。我又坐在老槐樹下,靠著它冰冷的樹幹發呆。小王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手裏還拿著半塊沒吃完的麵包,在我旁邊蹲下。他沉默了很久,才壓低聲音,帶著心有餘悸的顫抖說:“森哥……那天……那天……我雖然跑遠了……但……但我好像……也看到了……”他咽了口唾沫,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一個……好大好大的……女人影子……”
    我轉過頭,看著他蒼白的臉和驚惶未定的眼神,沒有否認,隻是輕輕“嗯”了一聲。小王像是得到了某種確認,身體微微發抖,把手裏的麵包掰下一小塊,猶豫了一下,輕輕放在了老槐樹裸露的樹根旁邊,喃喃道:“您……您別怪我們……我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然後他像是被燙到一樣,飛快地起身跑開了。
    看著那塊小小的麵包,再抬頭看看老槐樹那隻剩下枯骨的枝椏,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湧上心頭。它需要的不是麵包,不是營養液。它需要的是解脫,是回歸。一個念頭在我心中變得無比清晰而堅定。
    幾天後,我拿著厚厚一遝連夜趕出來的報告和方案,敲開了王主任辦公室的門。自從那次“驚嚇”後,王主任的氣焰消了大半,但對這棵老槐樹的態度依舊是不願多談、不聞不問,隻求它別惹麻煩。我開門見山,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主任,我申請將西北角那棵古槐移栽到西郊新建的生態公園。”
    王主任從文件堆裏抬起頭,眉頭習慣性地擰起:“移栽?還移?那樹不都……”
    “它還沒死透!”我打斷他,把報告推到他麵前,指著上麵的照片和數據,“您看,雖然枝葉枯萎,但主幹深處還有極其微弱的生命信號!非常頑強!它隻是不適應我們這裏!西郊生態公園那邊,規劃時就保留了一大片原生林地,土質、環境跟它原來生長的地方非常相似!移到那裏,是它唯一的生機!也是我們植物園……最後能對它盡的責!”我特意加重了“責任”兩個字。
    王主任的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他拿起報告,草草翻了幾頁,又看了看那些枯樹的照片,尤其是樹幹上那些深褐色的“傷痕”。我捕捉到他眼底深處掠過的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那天的景象,顯然成了他的夢魘。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手指煩躁地敲著桌麵,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決心要甩掉一個燙手山芋,把手一揮,語氣帶著點如釋重負:“行吧行吧!就按你說的辦!報告放這兒!不過小林,這次移栽,你全權負責!出任何岔子,你自己擔著!園裏不會再為這棵樹投入額外資源了!明白嗎?”他強調著“全權負責”和“不投入資源”。
    “明白!謝謝主任!”我立刻應下,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隻要他同意,資源的問題,總有辦法解決。
    這一次的移栽準備,艱難程度遠超第一次。沒有園裏的大力支持,人手、設備都捉襟見肘。經費更是少得可憐。我幾乎是求爺爺告奶奶,靠著平時積攢的人緣,才勉強湊齊了一支小型隊伍和必要的設備。李工雖然退休了,聽說這事,二話不說就回來幫忙,還拉來了他以前的老夥計。小王雖然還是害怕,但也默默跟來了,跑前跑後地遞工具。那棵老槐樹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麽,盡管依舊枯槁,但在我們小心翼翼地清理它根部的泥土,準備重新包裹土球時,它顯得異常“溫順”,沒有出現任何怪異的聲響或現象。
    移栽那天,天氣難得的晴好。我們選擇了清晨出發,小心翼翼地將這棵沉重的古樹重新吊起,裝上特製的平板車。車隊緩緩駛向西郊生態公園。一路上,我都坐在副駕駛,緊緊盯著後視鏡裏那巨大的、枯槁的樹影,心情複雜。是忐忑,是期待,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生態公園原生林地的預留區,環境果然極佳。背靠著一片連綿的小山丘,前方視野開闊,腳下是深厚肥沃的腐殖土,空氣裏彌漫著森林特有的清新氣息。工人們按照我的要求,挖了一個比在植物園時更深、更寬的坑。當巨大的土球被吊車緩緩放入坑中,回填上原生林地鬆軟的腐殖土時,我仿佛聽到腳下的大地傳來一聲極其悠長、極其輕微的歎息。那歎息聲似乎穿透了土壤,帶著一種卸下千鈞重擔後的深深疲憊,又蘊藏著久別重逢的安寧。
    “好了,固定支架!輕點!”李工指揮著,聲音也柔和了許多。
    一切安置妥當,吊車撤走。眾人圍著這棵枯槁的古樹,看著它在原生林地溫暖的陽光下靜立。沒有歡呼,隻有一種奇異的肅穆和期待彌漫在空氣中。
    時間悄然流逝。移栽後的老槐樹,在原生林地的懷抱裏,沉默著。第一個月,它依舊是那副枯槁的模樣,毫無動靜。王主任打來過一次電話,語氣帶著點幸災樂禍的試探:“怎麽樣啊小林?你那寶貝疙瘩發芽了沒?”我平靜地回答:“在恢複,需要時間。”他哼了一聲就掛了。
    小王偶爾會跟著我過來看看,每次看到那光禿禿的樹幹,都忍不住歎氣搖頭:“森哥,這……真的還能活嗎?一點綠芽都沒有啊……”
    李工倒是很沉得住氣,他常蹲在樹根旁,粗糙的手掌摩挲著那冰冷粗糙的樹皮,眯著眼感受,然後對我說:“別急,小子。老樹挪窩,傷筋動骨一百天。它根子深,傷得重,睡一覺的時間自然也更長。我摸著這脈……下麵有動靜了,在蓄勁兒呢!”
    李工的話像一顆定心丸。我選擇相信他,也相信自己的感覺。每次來,坐在它裸露的樹根上,背靠著那粗糙冰冷的樹幹,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變化。那不再是我在植物園時感受到的沉重哀傷或瀕死的掙紮,而是一種深沉的、緩慢的脈動,像是冬眠的巨獸在厚土之下,心髒正一點點恢複搏動。那是一種積蓄,一種無聲的、來自大地深處的力量在悄然匯聚。
    第二年春天,西郊生態公園的景色格外動人。沉睡了一冬的山林在溫暖的春風中蘇醒,各種樹木爭先恐後地抽出嫩芽,綻放花朵,空氣裏彌漫著新葉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一個陽光和煦的周末午後,我像往常一樣,又來到了老槐樹所在的區域。遠遠望去,那片原生林地已是綠意盎然。我的目光習慣性地投向那個位置。
    刹那間,我像被釘在了原地!
    在那棵曾經枯槁得如同死去巨人般的老槐樹頂端,那最高的一根、原本光禿禿指向天空的枝椏尖上,一點令人心顫的嫩綠,如同初生的希望,在金色的陽光裏熠熠生輝!
    不是幻覺!一點,兩點……更多的嫩綠色小芽,如同羞澀的精靈,從那飽經風霜、布滿深褐色“傷痕”的枝幹表皮下麵,倔強地頂破了堅硬的老皮,怯生生地探出頭來!它們微小,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生機,在春風中微微顫動,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陽光穿過上方其他樹木新生的嫩葉,灑下斑駁的光點,溫柔地跳躍在這些新生的綠芽上,仿佛為它們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
    “活了!它真的活了!”我喃喃自語,眼眶瞬間濕潤。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欣慰、激動和某種神聖感的暖流瞬間衝垮了心防。我慢慢走近,仰起頭,近乎貪婪地注視著那些新生的嫩芽。指尖輕輕拂過粗糙的樹皮,感受著那下麵蘊藏著的、重新變得蓬勃的生命力。那些深褐色的痕跡依舊存在,像古老的傷疤,但它們不再是死亡的印記,反而像是這棵古樹曆經劫難、浴火重生的勳章。
    自那以後,每次來生態公園,我最掛念的就是這棵老槐。它恢複得極其緩慢,卻異常堅定。枯死的枝椏並未全部複生,但主幹和幾條主要的側枝上,新生的枝葉一年比一年繁茂。那些新生的葉片格外翠綠,在陽光下仿佛能滴出水來。它不再鶴立雞群,而是逐漸融入了這片生機勃勃的原生林地,成為這片森林沉默而堅韌的一部分。
    幾年後的一個初夏夜晚,月光格外皎潔,清輝如水銀瀉地。我帶著幾個對植物特別感興趣的學生,又一次來到老槐樹下做夜間觀察。林間靜謐,隻有夏蟲的鳴唱。月光穿過上方層層疊疊的枝葉,在鋪滿落葉的地麵投下細碎的光斑。我們坐在裸露的樹根上,我輕聲講述著關於這棵古樹的故事,關於它的枯萎、它的顯靈、它的重生。學生們聽得入了神,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老師,那……那個樹靈,後來再出現過嗎?”一個膽子大的女生忍不住小聲問道。
    我微笑著,沒有直接回答,目光望向老槐樹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婆娑的樹冠。晚風適時地輕輕拂過,滿樹的綠葉發出悅耳動聽的“沙沙”聲。那聲音溫柔而富有韻律,仿佛在回應著什麽。月光和樹影在地上交織流動,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一個女子曼妙的身影在翩然起舞,衣袂飄飄,長發飛揚,無聲地融入這靜謐的月色與盎然的生機之中。她不再是那日衝天的悲愴與威嚴,而是化作了這山風林影的一部分,守護著這片重獲安寧的土地,守護著那深埋於根係之下、已歸於塵土的秘密。
    風掠過樹梢,葉片沙沙地輕吟,如同女子的裙裾拂過月下的草地。學生們屏息凝神,仿佛也捕捉到了這無聲的韻律。我仰起頭,月光穿透枝葉的縫隙,在臉上投下搖曳的光斑,帶著山林夜晚特有的清涼濕潤。那樹影的舞動溫柔而恒久,它不再訴說過往的禁錮與血淚,隻是沉默地印證著:有些生命,縱使軀幹刻滿傷痕,其靈魄亦能掙脫一切有形之縛,終在天地間尋得自由,與山川歲月同歌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