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牲祭壇(五胡亂華·食人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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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316年·中原)
    第一節:鄴城羊圈(羯族的“兩腳羊”)
    寒月如鉤,懸在鄴城殘破的雉堞之上。風掠過焦黑的梁木與坍塌的坊牆,卷起灰白色的骨粉,空氣裏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腥甜,那是陳血、油脂與某種肉類被烈火炙烤後混合而成的氣味,濃重得化不開。羯族百夫長禿發烏孤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板,踏入這座臨時充作“羊圈”的廢棄糧倉。火把的光跳躍著,映照出地上密密麻麻蜷縮的人影——全是擄來的漢家女子。她們衣衫襤褸,繩索捆住手腳相連,如同待宰的牲畜。
    “挑!”禿發烏孤的羯語粗糲沙啞,刀鞘隨意指向角落幾個瑟瑟發抖的少女,“今晚犒賞前鋒勇士,要嫩的,‘不羨羊’!”
    士兵們哄笑著撲入,像挑選貨物般掰開少女的下巴查看牙齒,捏揉手臂和大腿估量肉質。驚恐的嗚咽和絕望的啜泣在偌大的倉廩中低低回旋。一個梳著雙丫髻、約莫十四五歲的女孩被粗暴地拖了出來,她徒勞地掙紮,細瘦的腳踝在冰冷的地麵上磨出血痕,喉嚨裏迸發出不成調的尖叫:“阿娘!救我——!”
    回應她的隻有糧倉深處一個婦人撕心裂肺卻瞬間被堵住的哀嚎,以及禿發烏孤不耐煩的嗬斥:“吵什麽!能當‘羹羊’是你的福分!省了爺們埋鍋造飯的工夫!”
    火堆在軍營空地上熊熊燃起,巨大的鐵釜架在上麵,渾濁的水翻滾著白沫。女孩被反綁在木樁上,淚痕在髒汙的小臉上衝出溝壑,圓睜的眼裏隻剩下對那口巨釜的純粹恐懼。雪亮的彎刀揮下,慘叫戛然而止。溫熱的血噴濺在持刀士兵獰笑的臉上,也濺入沸騰的湯水中。一條尚在痙攣的、白生生的手臂被利斧斬下,“噗通”一聲投入釜中,濺起混濁的水花和油脂。
    “好肉!”一個滿臉橫肉的羯兵湊近釜口,貪婪地嗅著隨蒸汽騰起的怪異肉香,喉結滾動,“這‘不羨羊’,可比硬邦邦的粟餅強多了!省糧又解饞,天王(石勒)的法子真是高!”周圍的士兵發出野獸般的附和聲,眼珠在火光下泛著饑餓的綠光。鍋中的“不羨羊”(年輕女子)、“饒把火”(成年男子)、“和骨爛”(孩童),是他們維持恐怖統治的日常燃料。
    第二節:易水寒(八千紅顏骨)
    凜冽的北風如刀子般刮過河北平原,卷起枯草與沙塵。一支龐大的鮮卑軍隊如同疲憊的黑色蟻群,在蒼茫大地上蠕動。隊伍中段,夾雜著另一股更加刺目的“洪流”——上萬名被繩索串聯、步履蹣跚的漢族少女。她們是從洛陽、鄴城一路劫掠而來的“戰利品”,曾經嬌嫩的容顏此刻隻剩下麻木與絕望。華麗的錦繡羅裙早已被汙泥和撕扯的破口玷汙,精致的發髻散亂不堪,赤足在砂石路上磨出血泡,每一步都在凍土上留下淡淡的粉紅色印記。
    慕容鮮卑的騎兵在兩側逡巡,鞭子不時呼嘯著抽向行動稍緩的少女,引來壓抑的痛呼和更深的恐懼。夜晚宿營,篝火邊便是地獄。女子的哭喊聲、哀求聲、衣衫撕裂聲與鮮卑士兵粗野的調笑、滿足的喘息交織在一起,成為這支歸師最黑暗的伴奏。白日裏,那些被過度摧殘或試圖反抗的少女,則被粗暴地拖出隊伍,成為行軍中“補充體力”的肉食來源。空氣中彌漫的血腥與絕望,連朔風都無法吹散。
    “將軍,王濬的騎兵追上來了!前鋒已在十裏外!”斥候疾馳而至,聲音帶著驚惶。統兵的鮮卑貴族慕容評眉頭緊鎖,望向身後這龐大而沉重的“累贅”。帶著她們,絕難擺脫晉朝幽州刺史王濬的追擊;放掉?又心有不甘。
    “傳令!”慕容評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的決斷,馬鞭指向不遠處那條在冬日裏泛著幽藍寒光的寬闊冰河——易水。“把這些兩腳羊,都給我趕下河去!一個不留!”
    命令如冰錐刺破空氣。鮮卑士兵立刻化身驅趕羊群的豺狼,獰笑著用長矛和馬鞭將驚恐萬狀的少女們逼向冰封的河岸。“下去!快下去!”哭喊聲、哀求聲瞬間達到頂點,匯成一片撕心裂肺的聲浪。少女們互相推擠踐踏,試圖後退,卻被無情的兵刃逼迫向前。薄冰在紛亂的腳步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和碎裂聲。
    第一個少女失足滑入冰窟,刺骨的河水瞬間淹沒了她的尖叫。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如同下餃子一般。冰麵大麵積坍塌,黑色的河水翻湧上來,吞噬著那些單薄的身影。她們徒勞地揮舞著手臂,掙紮著,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華美的衣衫和長發像水草般纏繞下沉。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近萬名少女消失在這片刺骨的寒水中。易水嗚咽著,載著無數冤魂和破碎的青春,裹挾著浮冰與殘破的衣袂,沉重地向東流去。河岸上,隻留下空蕩蕩的繩索、幾隻遺落的繡鞋,以及慕容評嘴角一絲如釋重負的殘忍。
    第三節:魔王苻登的“肉脯軍”(隴西血食)
    隴西高原,寒風卷著雪粒,抽打著前秦皇帝苻登大營的旗幟。營中彌漫的不是粟米的香氣,而是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焦糊與奇異肉香的甜膩氣味。巨大的砧板旁,幾個麵無表情的老兵正揮動沉重的斧頭,將凍得僵硬的、被剝去鎧甲和衣物的人形軀體砍剁成塊。暗紅色的肉塊和森白的骨渣四處飛濺,隨後被投入沸騰的大釜中熬煮,或是直接穿在樹枝上架到火堆旁熏烤。油脂滴落火中,發出滋滋的聲響和更濃鬱的怪味。
    苻登身披大氅,站在高台上,俯視著這地獄廚房般的景象。他的士兵們圍坐在火堆旁,沉默而迅速地撕扯、咀嚼著手中焦黑的肉塊,臉上沒有享受美食的表情,隻有一種麻木的、補充體力的機械感。偶爾有人盯著肉塊上殘留的某些特征(如一片刺青、一縷未燒盡的頭發)怔忡片刻,隨即猛力甩頭,更凶狠地咬下去。
    “陛下,姚羌(指後秦姚萇)堅壁清野,隴西糧道斷絕已逾半月……”軍需官跪在冰冷的地上,聲音因恐懼而顫抖。
    苻登抬手打斷他,嘴角扯出一個近乎狂熱的笑容,指向營地邊緣堆積如山的敵軍屍體——那是昨日激戰後的“收獲”。“糧?這不就是現成的糧嗎?”他聲音洪亮,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傳遍寂靜的營地,“羌賊殺我天王(苻堅),此乃不共戴天之仇!食其肉,寢其皮,方能泄我心頭之恨!更能壯我筋骨,增我勇力!告訴兒郎們,吃!吃得飽飽的!這些都是天賜的‘肉脯’!吃了它,我們才有氣力殺盡姚羌,為天王複仇雪恨!”
    “複仇!複仇!!”短暫的死寂後,營地裏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咆哮。饑餓與仇恨被巧妙地混合、點燃。士兵們眼中燃起嗜血的火焰,望向那些“肉脯”的目光不再有絲毫猶豫,隻剩下赤裸裸的、對能量和複仇渴望的貪婪。苻登滿意地看著這一切。在這片被戰火和饑荒徹底摧毀的土地上,道德與倫常早已被生存和仇恨碾得粉碎。他的“肉脯軍”,就是這人間地獄裏孕育出的最畸形、最恐怖的戰爭機器,靠著吞噬敵人的血肉,在絕望中支撐著前秦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火光。
    第四節:殺胡令·血色清算(冉閔的憤怒與羯族的末日)
    公元350年,鄴城。曾經作為後趙國都的繁華之地,此刻已化為修羅屠場。衝天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濃煙滾滾,遮蔽了星月。震耳欲聾的喊殺聲、瀕死的慘嚎聲、兵刃撞擊聲、房屋倒塌聲交織成一片毀滅的交響。街道上血流成河,粘稠的液體沒過腳踝,每一步都踏在滑膩和死亡之上。漢人兵士和平民,眼中燃燒著積壓了數十年的刻骨仇恨,如同決堤的洪水,在冉閔“誅胡羯,複漢統”的號令下,瘋狂地撲向每一個能辨識出的羯胡。
    一處深宅大院內,曾經的羯族貴族石衝癱坐在華美的波斯地毯上,瑟瑟發抖。屋外,他親兵的抵抗聲正迅速被淹沒。門被巨力撞開,一個滿臉血汙、獨臂的漢人老卒衝了進來,手中豁口的環首刀滴著血。他死死盯著石衝,眼中沒有對貴族財富的貪婪,隻有一種沉澱了太久、幾乎化為實質的怨毒。
    “認得我嗎?石老爺?”老卒的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永嘉五年,襄國城外!你帶著你的兵,把我家當‘糧’吃了!我爹、我娘、我媳婦、我那剛會走路的兒……都被你們這些畜生拖進了營寨!我這條胳膊,就是當時為了護住我兒,被你們砍下的!可惜……可惜還是沒護住啊!”老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與癲狂,他猛地揚起刀,“今天,老子要親眼看看,你這羯狗的心肝,是不是黑的!”
    刀光落下,慘叫淒厲。複仇的快意與更深的痛苦扭曲了老卒的臉。城中,類似的場景在無數角落上演。被解救出來的漢家女子,有的呆滯如木偶,有的則撿起地上的刀,尖叫著撲向倒地的羯兵屍體瘋狂劈砍,將積累的屈辱與恐懼化作毀滅的力量。曾經高高在上的“國人”羯胡,此刻如同喪家之犬,無論男女老幼,皆在漢人積鬱已久的怒火中化為齏粉。史載鄴城一日之內,被斬首的羯胡就超過二十萬。後趙羯族的統治,連同他們賴以生存的恐怖食人體係,在冉閔掀起的這場血色風暴中,轟然崩塌,走向了近乎滅族的終局。
    第五節:白骨荒原上的餘燼(曆史的沉默與回響)
    戰火漸熄,硝煙散盡。曾經人煙稠密的中原腹地,舉目望去,唯餘千裏荒蕪。廢棄的村落隻剩下斷壁殘垣,野草從灶台和炕席的縫隙裏頑強鑽出,在風中搖曳。荒田裏不見稼穡,隻有森森白骨半埋於黃土——無人收斂,無人祭奠。烏鴉成群結隊,聒噪著落在白骨堆上,啄食著殘留的筋絡。
    黃河的一條小支流近乎斷流,渾濁的淺灘上,散落著無數被水流衝刷得圓潤的小塊人骨,如同怪異的卵石。幾個僥幸存活下來的漢人遺民,形如枯槁的幽靈,在廢墟間麻木地翻找著一切可食之物:草根、樹皮、甚至泥土。偶爾發現一具尚未完全腐爛的動物或人的殘骸,便如獲至寶,立刻引來一陣無聲而激烈的爭搶。易子而食,不再是史書上的冰冷詞匯,而是這片土地上每日上演的、無聲的生存悲劇。
    一位衣衫襤褸、從江東冒險北歸探親的老儒生,踉蹌地行走在這片死寂的大地上。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卷殘缺的《詩經》,那是他家族傳承的典籍。眼前的一切徹底擊碎了他心中殘存的、對故土“禮樂之鄉”的想象。他停在一片巨大的亂葬坑前,坑內骸骨交錯,不分胡漢。寒風嗚咽著穿過累累白骨,發出空洞而淒厲的哨音,仿佛無數冤魂在低語、在控訴、在哀嚎。
    老儒生顫抖著,展開殘卷,對著這白骨荒原,用盡全身力氣,嘶聲誦讀起《小雅·蓼莪》,那悼念父母恩情的悲愴詩句,此刻卻成了為這片土地和其上所有逝去生命而唱的挽歌:“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蒼老悲涼的聲音在曠野中回蕩,最終被無情的寒風吹散,消散在無盡的白骨與沉默之中。
    尾聲:文明的裂痕與融合的胎動
    數十年後,北魏王朝的根基在平城(今山西大同)漸漸穩固。年輕的皇帝拓跋珪推行漢製,詔令鮮卑貴族學習經史,設立太學,試圖彌合胡漢之間那道由血與火、恨與怖撕裂的鴻溝。
    太學之內,一位出身代北貴胄的鮮卑青年學子,正襟危坐,蹙眉苦讀著一卷沉重的《漢書》。當讀到“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記載時,他年輕的臉上掠過一絲本能的厭惡與不解。他抬頭望向窗外,平城街市熙攘,胡漢雜處,商販叫賣聲此起彼伏,雖不複中原舊都的繁華,卻也透著劫後餘生的煙火氣與一種粗糙的活力。
    “夫子,”青年忍不住發問,帶著鮮卑口音的漢話略顯生澀,“史書所載,永嘉之亂,胡羯肆虐,竟以我漢家百姓為‘兩腳羊’,充作軍糧…此等駭人聽聞之事,果真有其事乎?人…人如何能食人?”他的眼中充滿了困惑,以及對那無法想象的黑暗年代的隔膜。
    授課的老儒生須發皆白,聞言沉默良久。他渾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太學的窗欞,看到了幾十年前中原大地上那白骨盈野、易水嗚咽的景象。那些慘絕人寰的記憶,如同烙印般刻在老一輩幸存者的靈魂深處。
    “公子,”老儒生的聲音低沉而蒼涼,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沉重,“讀史,非為獵奇。讀此等慘事,更非為辨其真偽。真,遠甚於書簡所能盡述。”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書案上的《漢書》,“永嘉之禍,神州陸沉,非獨胡羯之暴,亦乃綱常崩壞、人倫盡喪之果。饑饉裂土,兵燹焚天,人處絕域,則禽獸之性萌,禮義之防潰。‘兩腳羊’之名,非憑空捏造,乃血淚浸透之史實!是吾族之殤,亦是人性之悲!”
    他環視著座下這些胡漢混雜的年輕麵孔,目光銳利如炬:“爾等生於新朝,得沐王化,習聖賢書,當知‘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這‘幾希’,便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讀此史,當惕厲於心!知吾輩今日粗安之不易,知仁義禮智非迂闊空談,乃維係人倫、存續文明之命脈!若忘此痛,若失此心,則昔日之修羅場,焉知不會重現於明日?”
    老儒生的話語如同沉重的鼓點,敲在每一個學子的心上。太學之內一片寂靜,唯有窗外市井的喧鬧隱隱傳來。那鮮卑青年學子臉上的困惑漸漸褪去,代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重新低下頭,目光再次落在《漢書》那冰冷的字句上,指尖拂過“人相食”三個字,仿佛觸摸到了曆史深處尚未冷卻的灼熱傷疤。這道傷疤,橫亙在胡漢融合的道路上,無聲地警示著後世:文明的複蘇與種族的融合,其根基不在於武力的征服或強製的同化,而在於對共同苦難的記憶和對“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份“幾希”之心的共同守護。融合的胎動,正在這沉重的曆史回響與深刻的倫理反思中,艱難而頑強地孕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