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非古老傳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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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白晝到夜幕低垂,溫承嵐坐在輪椅上,姿勢絕少變過,往常要是崔櫛在,是絕不允許他坐那麽久的。
    於他的身體損害極大。
    隻是溫承嵐一心投在手裏的玉料上,不辨時間流逝,不管身體無處不叫囂的疼痛。
    不知今夕何夕,摘星宮裏回蕩著打磨的“沙沙”聲,最後一筆勾勒完成,放下手中的刻刀和沙紙。
    溫承嵐像被抽完了全身的氣力,他陷靠在輪椅背上,鬢間覆著一層冷汗。
    手間溫涼圓潤的觸感傳來,他雙手捧起完成的作品,仰麵看去。
    脂白剔透的玉料成了規整的方形,上麵幾列小篆行雲流水,附著金箔呈現出。
    骨節分明蔥白的指尖觸及,緩緩撫摸過每一個字,溫承嵐眼中恍若映射出摘星宮天井出投下的繁星,深情濃得化不開。
    轉眼間,破碎、灰飛、煙滅……
    “咳咳咳……”溫承嵐低咳起來,將那方玉牌抱在心口,隨手用錦帕捂著擦盡唇間湧出礙事的腥甜。
    “昭昭,你會喜歡的。”
    溫承嵐轉著輪椅來到床榻前,垂眸看著。
    想起那段才相認的時日每日夜半,他都來這床榻前默默看看她,帶著心底不斷與恨意撕扯的愛意和見不得光的喜歡。
    心裏描繪了千萬遍她的容顏,卻生生不敢觸碰她一片衣角。
    如今,上麵空無一人,陰陽兩隔,他再也見不著她了……
    想到這,溫承嵐心裏又陷下一塊,空得發寒。
    他探出身傾靠在床榻沿,周身的疲憊席卷而來,微闔著眼,遠望去案桌上還有一塊切割下來的玉料。
    “快了……隻願你等等我吧。”
    腦海中混沌一片,溫承嵐眼前漸漸黑下去。
    好多血,誰的血?視線所遍布之際皆是殷紅。
    為何動不了,動不了!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掙紮著望去,便見元惜昭無知無覺匐在自己胸膛,她胸口不斷溢出的血如潮湧來……
    “昭昭!”溫承嵐猛然睜眼,心跳如雷,一陣心悸。
    他一手撐在床沿,大口大口喘息著。
    若是他關注後殿的青銅晷,便知連半個時辰都沒過。
    半個時辰他都睡不安穩,甚至不算睡,閉目養神亦難以做到。
    溫承嵐心有餘悸,更添悵然,他每每閉眼,就要再回放一次元惜昭死在他麵前。
    他一手扶著額頭,仰麵望向樓頂的天井,陰鬱的眸中閃過星光。
    幼時和昭昭偷跑出宮玩,聽說書的說,人死如燈滅,不過有的魂靈會不時化為天上的星星,看一看懷念的世間,留戀的人。
    那時元惜昭還笑著與他打趣,“阿嵐,若真如他所言,那豈不是我們都會變成星星,為何還有那麽多人怕死呢?”
    那時他是怎麽說得呢。
    “他們不是怕死,還是有舍不得的事,舍不得的人。”
    溫承嵐眼中水光瀲灩,他輕啟唇,重複出久遠記憶深處說的話。
    “昭昭,今夜你會來看看我嗎?”他想起摘星樓本就是觀星舊殿,有觀星台。
    他轉著輪軸,尋著記憶向後殿去,後殿地磚不甚平整,有些坡度。
    “嘭!”一時脫力,輪椅向前不受控製衝去。
    撞到台階處陷下停住,震得溫承嵐身形向前一晃。
    “嗬……”溫承嵐兩手緊握著兩側,好不容易晃過神來,仰頭看著麵前蜿蜒而上的階梯。
    是了,他不自量力了,忘了已是連站起來都做不到,如何能走上台階到那頂樓的觀星台。
    他神色懨懨呆坐著,何況他又怎麽配昭昭來看他?!
    他傷狠了她的心,她為他九死一生之時,他又在幹什麽!他在怨懟於她。
    不知不覺間,溫承嵐眼角泛著晶瑩。
    星幕流轉,枯坐一宿。
    次日晨曦初亮,灑在溫承嵐纖密的睫毛上,銀白的發絲似融入觀中。
    他方微動了動僵硬的上身,緩過幾口氣,試著轉回到前殿案桌前繼續未完成之事。
    小小一段距離,到了案桌前還是讓他氣息不穩,不得不靠著歇了片刻。
    再執起刻刀,動作比起之前大刀闊斧了不少,這是他給自己做的,便不用多麽精細,他已經等不及了。
    午時已到,廷陽準時來送飯,與以往不同的是,他才進殿門就麵露難色。
    廷陽放下食盒,為難道:“陛下,太後也來了。”
    溫承嵐手間一滯,“她來幹什麽?”
    話音未落,太後就自己邁步走了進來,還是那一身素白,從前溫承嵐不覺得如何,在雲川見得多了,心頭不免一顫。
    “嵐兒,聽說你回來了,哀家來看看你。”太後說話間不忘撚著手腕的佛珠。
    溫承嵐瞳孔一縮,多少年了,他沒有再聽過太後口裏喚出一聲自己的名諱。
    廷陽也是一驚,麵露喜色,太後終於醒悟了?不再隻一心念著大皇子,也會惦念著陛下了。
    打心底有種為溫承嵐苦盡甘來的欣喜,他自小便跟著溫承嵐,自知皇室子大多都是表麵風光,實則毫無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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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之太後一心將溫承嵐當作大皇子溫承軒,先帝隻當溫承嵐是繼承帝位的棋子工具。
    少有真切的溫情便是與元惜昭青梅竹馬,可亦走到如今萬劫不複的地步……
    “陛下,太後陪您用膳,屬下先退下了。”廷陽有意想讓太後好好與溫承嵐相處。
    溫承嵐不知是過於震驚,還是怎的,未發一語。
    廷陽正要行禮往後退下。
    太後站在溫承嵐麵前,急不可耐垂首道:
    “嵐兒,你給哀家取點你的血,哀家聽聞了一秘法。”
    “你和軒兒是生身兄弟,血脈相係,用你的血融供桌上的燈油,哀家便有望能見到你兄長的魂靈。”
    太後說著說著,近乎眉飛色舞起來,為終於有法子再見到溫承嵐軒而欣喜。
    廷陽聽到太後的話,大吃一驚,一時痛恨自己怎麽就輕信這太後悔過了,還要有意留她。
    早知她會說這般錐心之言,他冒天下之大不韙,也不會讓這女人邁入摘星宮半步。
    溫承嵐眼神黯淡下來,他隻覺可笑,想笑自己,也想笑太後,可惜實在提不起氣來扯起嘴角。
    “好啊,朕取給母後便是。”
    “陛下!”聽到溫承嵐毫不在意,自暴自棄應下,廷陽臉色俱變,衝上去擋在溫承嵐麵前。
    太後甚至自帶了匕首來取血,手中已然捏著一把未出鞘的匕首。
    “你算什麽東西!竟敢攔在哀家麵前。”
    太後已迫不及待與溫承軒相見,從前做皇後時的端莊賢靜已被心結折磨得消失殆盡。
    她惡狠狠喊著:“哀家命你,跪到一邊去!”
    廷陽咬著唇,一步未挪動,心裏生出無限悲哀,天底下怎麽會有母親會親手將喪子的利器遞到自己兒子手中!
    是他大意了,太後心中哪怕有一絲悔意,也不至於一進來對陛下幾近慘白的麵色和明顯異樣的銀白發絲視而不見。
    退一萬步講,這些她都不看在眼裏。
    那麽大一方輪椅,溫承嵐覆著裘毯的腿還在不受控製顫抖著,不關心就算了。
    她還就徑直站在溫承嵐麵前居高臨下般俯視著說話。
    “大膽!怎麽?哀家連一護衛都處置不了了!”
    太後拔出了匕首,作勢要強上,大有魚死網破之勢。
    千鈞一發之際,溫承嵐帶著無限倦意沉聲道:“廷陽,退下。”
    廷陽不可思議轉頭看著溫承嵐,“陛下,太後她……”
    他替溫承嵐氣的要死,隻等溫承嵐一聲令下,他即刻與吳厭將她壓下去也是分秒的事。
    可溫承嵐讓他退下。
    廷陽猶豫之際,太後已將匕首遞給了溫承嵐,又取出懷裏備好的瓷罐準備接引。
    廷陽心裏直打鼓叫囂著。
    溫承嵐身體本就不好,好不容易服了紫續靈丸養回來一點,元惜昭一死,前功盡棄。
    怎麽還容這般折騰!
    又怕冒然行動反而不慎傷了溫承嵐。
    眼見要攔不住,匕首刃已貼上溫承嵐的臂腕處。
    溫承嵐的手本就發涼,感受不到匕首的寒涼,一線血絲印入眼簾,他心中一窒,停下了動作。
    他想起了元惜昭手臂上的反複的傷口,那是為了放血給他留下的。
    某種程度而言,他如今身體裏的血是融了昭昭的。
    昭昭為他用心良苦的血萬不容絲毫作踐!
    溫承嵐果斷隨手丟下了匕首,神色一凜,說話的聲音也像浸了冰,“母後,請回吧。”
    變化發生得太快,廷陽驚喜將那匕首一腳踢到了數米開外。
    太後眉頭緊皺,“你不願?!”
    質問間,好似全然忘了任何稱呼。
    “朕不願。”溫承嵐堅定回道。
    他原先想著本就要走上窮途末路,也多少能理解與惦念之人陰陽兩隔的痛楚,太後要他的血,給她便是了。
    不過他可以不顧惜自己,卻再不能辜負元惜昭的心意。
    太後麵目猙獰,要拽住溫承嵐的手,“不!我要見軒兒,我要見軒兒!”
    “太後!大皇子是你的親子,陛下就不是了嗎?!”
    廷陽及時半推了太後一把,忍無可忍。
    哪想太後油鹽不進,充耳不聞,還對著溫承嵐痛訴“你好狠的心,他是你兄長,他是為皇室……”
    溫承嵐袖中的手緊攥成拳,他偏過頭,“來人!送太後回長康宮。”
    吳厭聞聲進來,幹脆利落一把將太後押出去,他在外麵聽到隻言片語就也忍不住了,苦於沒溫承嵐吩咐,暗衛不得隨意動作。
    他沒有言語,用行動表明對太後的厭惡了,身音快到廷陽都沒反應過來。
    隻聽見太後仍不甘心撕心裂肺,硬得不行來了軟的,“你不能這麽對我,不能這麽對我,母後求你,讓我見見軒兒!”
    廷陽嗤之以鼻,以鼻嗤之,“太後娘娘竟還知自己是母後?”
    一場鬧劇落下帷幕。
    廷陽有感而發,說得過癮,說完才反應過來,他們的爭端,何嚐對溫承嵐不是另一種傷害。
    忙轉身看溫承嵐的狀況,撲了一空,“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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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承嵐已不知何時去到案桌前,一口一口吃著藥膳,氣定神閑。
    廷陽驚疑不定,坐到一側布菜,靠近菜品,發現了不對。
    鬧了那麽大一會兒,一開始從食盒裏取出來的菜品早已涼了,溫承嵐像是完全不在意,機械地往口裏塞,再吞咽下去。
    廷陽連忙按住溫承嵐手中的勺匙,“陛下,菜涼了,屬下讓禦膳房送新的來。”
    “無事,朕飽了。”溫承嵐順勢放下,拭了嘴,轉著輪椅去挑下一步合適的刻刀了。
    廷陽心想,怎麽會無事呢?尋常人經曆剛剛那麽一鬧,怕是也得傷心傷神許久……
    他張了張口,到底不知能如何安慰溫承嵐。
    要是元惜昭在就好了……此刻,廷陽不由得想到,元惜昭在定能有法子。
    隨後,他又緊接著製止自己再想下去,元惜昭死了,怎麽可能會在。
    廷陽記得崔櫛大悲大慟之下,會加重胃疾,不宜用膳,因此也沒堅持勸溫承嵐等著吃些溫熱的。
    看護著溫承嵐服下藥,暫且出了摘星宮,他還要去找吳厭,一同再幫溫承嵐出出氣。
    廷陽一走,溫承嵐就不由彎腰捂著腹部簌簌發顫,額間冷汗涔涔。
    疼得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時在宮宴上,太後隻記著他兄長的喜好,給吃不得辣的他夾了紅油煎肉。
    是元惜昭談笑著將那他不得不忍著吃下之物搶了過去。
    她的笑容總是那麽明媚,燦爛到似乎他的天地間隻需這一抹光便一片光明溫暖。
    從小到大,甚至後麵他們經曆了那麽多事,他對她那樣不好。
    隻要見他不適,她仍是滿心滿意地想要照顧他,千方百計想養好他的身體。
    她燦若繁星的眸中曾盈滿了關心,她在他病痛之際,焦急呼出的“阿嵐”。
    她心疼地將他擁入懷中,他也曾清醒後仍假裝混沌,貪戀那一份暖意……
    愧疚也罷,愛也罷……隻有她。
    如今,不會有她了……
    一幕幕閃現而過,如此想著,疼痛更加愈演愈烈,溫承嵐隻覺腹中仿佛有刀劍在不斷攪動著,刮肉剔骨。
    “呃。”
    他緊咬著牙關,還是溢出一聲悶哼。
    溫承嵐額頭無力抵靠在案桌上,捂著腹部的手深深嵌入。
    視線模糊間,疼痛擊潰了最後的心防,從未呼過痛的人無意識呢喃。
    “昭昭,好疼……我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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