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守秘者與禁區
字數:16856 加入書籤
熒和派蒙跟著希格雯,穿過冰冷的廊道,最終抵達了公爵辦公室那扇被撞壞的大門前。門軸發出痛苦的呻吟,歪斜地掛在那裏,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辦公室裏很安靜,與外麵永不停歇的喧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萊歐斯利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她們,眺望著窗外那片深不見底的、幽藍色的海水。克洛琳德也在,她站在一旁,身上還帶著未幹的水汽,深藍色的長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剛從深海中歸來的女武神。
“打擾了喲。”希格雯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沉默,她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了進去。
萊歐斯利轉過身,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隻是目光在她們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了希格雯的身上。“看來菲米尼先生情況穩定下來了。”
“當然,否則我不會離開醫務室的。”希格雯的回答理所當然。
“那兩位過來很正常,但護士長是有何貴幹?”萊歐斯利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調侃。
希格雯沒有理會他,而是徑直走到了克洛琳德麵前,仰起小臉,認真地問道:“我來看看克洛琳德小姐。你感覺還好嗎?”
克洛琳德的目光從窗外的深海收回,她低頭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美露莘,那雙總是像古井般不起波瀾的紫色眼眸裏,流露出一絲極淡的柔和。“嗯,沒什麽問題。”
“可以的話,我想幫你再做個檢查,很快的,請給我幾分鍾。”希格雯的語氣專業而又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堅持。
克洛琳德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著什麽。最終,她還是點了點頭。“好吧,謝謝。”她又看了一眼萊歐斯利,補充道:“那我就先告辭了。”
希格雯滿意地點了點頭,領著克洛琳德離開了辦公室。隨著她們的離去,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大門被輕輕帶上,室內再次恢複了安靜。現在,這裏隻剩下了萊歐斯利,以及站在他對麵的熒和派蒙。
“該向我們解釋了吧?”派蒙終於忍不住了,她叉著腰,鼓起臉頰,飛到了萊歐斯利的辦公桌前。
“哈哈,解釋,我不太喜歡這個說法。”萊歐斯利踱步回到自己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舒舒服服地靠進了椅背裏。他雙手交疊放在身前,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輕鬆的笑意。“‘說明’如何?”
熒向前一步,金色的眼眸平靜地注視著他。“願聞其詳。”
“不過要從哪裏說起呢?這可真是個難題。”萊歐斯利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場談話設定一個由他掌控的節拍。“這樣吧,煩請你們提問好了。從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開始。”
派蒙看了一眼熒,見她沒有反對,便清了清嗓子,擺出了一副審問的架勢。“唔…那我問了哦,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林尼他們的目的嗎?”
“不。”萊歐斯利的回答幹脆利落,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個有些無辜的表情。“我隻知道他們隸屬愚人眾,是那位‘仆人’派下來的。至於具體目的嘛,那還是隨著你們的行動不斷推進,我才慢慢查清的。”
“都不知道目的,卻能仔細地防著他們?”派蒙的臉上寫滿了不相信。
萊歐斯利輕笑了一聲,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閃爍著玩味的光。“他們來意不善,這一點從他們踏入梅洛彼得堡的第一天起就寫在臉上了。我這個人,很擅長分辨這類信號。有些人,就算偽裝得再好,身上那股不屬於這裏的味道,也是藏不住的。”
熒沒有說話,她知道萊歐斯利說的是實話。這座水下的堡壘,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自成一體的生態係統。任何外來者的闖入,都會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激起或大或小的漣漪。而萊歐斯利,就是那個坐在湖邊,靜靜觀察著所有漣漪的主人。
“為什麽不阻止他們的行動?”熒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切入了問題的核心。
“阻止?為什麽要阻止?”萊歐斯利靠回椅背,攤了攤手,那副姿態仿佛在說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一開始,我認為他們的目的,隻是想查清楚那位‘公子’為什麽會失蹤。畢竟是至冬國的執行官在楓丹境內下落不明,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那位‘仆人’肯定會拿來大做文章,到時候麻煩的可是整個楓丹。”
他頓了頓,端起桌上那杯不知何時又被續上的紅茶,慢悠悠地吹了吹。“林尼那孩子,猜測是我故意放走了‘公子’。實際上,我們並沒有特意阻攔,也沒有刻意縱容他的行為。那位執行官大人,他隻是就那樣自然地找到了幾個願意為他賣命的幫手,然後又自然地找到了離開這裏的路。一切都順理成章。”
“我也有點好奇這位執行官大人到底去了哪裏。反正一樣要查,讓愚人眾自己的人來查,不是更省心嗎?我隻需要坐在這裏,等著他們把結果送到我麵前就好。”
“你想坐收漁翁之利啊…”派蒙小聲地嘀咕道,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簡直比她見過的最狡猾的商人還要精明。
“有什麽不可以的呢?”萊歐斯利放下了茶杯,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可惜,後來情況有變。菲米尼應該已經告訴你們了,梅洛彼得堡周圍的海水,正在發生一些不太好的變化。”
他的目光轉向熒,語氣變得嚴肅起來。“‘禁區’一直是林尼的調查目標,你來了之後,也被牽扯了進來。我不能放任你們繼續調查下去。為了你們的安全,也為了不讓梅洛彼得堡攤上更多不必要的麻煩事,我才開始著手幹涉你們。”
“傳聞是真的嗎?”派蒙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她好奇地湊了過去,“你以前,真的也是這裏的罪犯?”
“什麽話?”萊歐斯利聽到這個問題,臉上露出了一個誇張的、仿佛被冒犯了的表情。“我現在天天待在這裏,管理著這麽一大攤子事,不就是變相地在坐牢嗎?隻不過,這裏的人比較服我而已。”他輕描淡寫地將這個敏感的話題帶了過去,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派蒙還想再問,卻被萊歐斯利抬手打斷了。“下一個問題。”
“對了,是誰找克洛琳德來的?”派蒙隻好換了個問題。
“當然是我。”萊歐斯利理所當然地回答道,“我花了一筆不小的費用,請她來梅洛彼得堡出一次外勤。”
“克洛琳德小姐是楓丹最強的決鬥代理人,某種意義上,她代表的是一種絕對中立的第三方勢力。我需要請一個實力超群,又信得過的幫手,來應對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危機。”
“比如救起菲米尼?”派蒙試探著問道。
“你就這麽理解好了。”萊歐斯利點了點頭,“那位潛水員先生確實是個好手,技術非常出色。如果不是外麵的條件變得那麽苛刻,他可能已經追上那位失蹤的執行官了。”他的話裏帶著一絲惋惜,但也恰恰印證了外麵情況的嚴重性。
“‘禁區’真實存在?”熒一直沉默地聽著,直到此刻,她才再次開口,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
她的目光緊緊地鎖定著萊歐斯利,不想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裏麵有什麽?”她又追問了一句。
萊歐斯利臉上的輕鬆表情消失了。他看著熒,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是一種不容置喙的、屬於上位者的威嚴。“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事。那維萊特委托你的工作,也隻是探查‘公子’的去向,對吧?”
“我隻需要向你證明,‘禁區’與那位執行官的失蹤沒有任何關係。在這一點上,菲米尼就是最好的人證。”
“可是,我們都查到醫務室了,你剛才也問了我們一堆關於‘隱秘規矩’的事…”派蒙不服氣地反駁道,“反而是我們問的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沒回答呢!這不公平!”
“噢,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萊歐斯利的臉上又恢複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他摸了摸下巴,拖長了聲音說道,“你們真那麽想知道答案啊。”
“對!”派蒙用力地點了點頭。
“哪怕說出真相,也未必能讓你們感到高興?”萊歐斯利又問了一句,他的目光越過派蒙,落在了熒的身上。
熒沉默了片刻,她想起了菲米尼那張因恐懼而蒼白的臉,想起了林尼那近乎絕望的眼神。她知道,前麵等待她們的,絕不會是什麽好消息。但她必須知道。
“……是的。”她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吐出了這個詞。
萊歐斯利看著她,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剪裁得體的衣物,然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跟我來。”
他走到辦公室一側那麵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牆壁前,伸手在牆上某個不起眼的裝飾上輕輕一按。隻聽一陣沉悶的、齒輪轉動的聲音響起,那麵牆壁竟然緩緩地向一側滑開,露出了後麵一條向下的、幽深的螺旋階梯。
“這種地方居然有扇暗門?裏麵還有個地下室!你可真能藏。”派蒙發出一聲驚歎,繞著那個洞口飛了一圈。
“別忘了梅洛彼得堡是什麽地方。”萊歐斯利的聲音從下麵傳來,帶著一絲空洞的回響。
熒和派蒙對視了一眼,也跟著走了下去。階梯的盡頭,是一個小小的平台。萊歐斯利正站在平台的中央,等著她們。
“站在中間的圓盤上。”他言簡意賅地說道。
熒和派蒙依言站了上去。
“難道有什麽秘密機關?…哇!”派蒙的話還沒說完,腳下的圓盤突然開始輕微地震動起來,然後,伴隨著一陣低沉的轟鳴聲,開始緩緩地向下移動。它像一個升降梯,載著他們,向著更深、更黑暗的、不為人知的地底沉去。
不知下降了多久,圓盤終於停了下來。前方是一條長長的、由金屬鋪就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一扇巨大的、緊閉的隔離門。
“這裏就是‘禁區’?藏得那麽隱蔽,進來一看倒也沒什麽特別的嘛。”派蒙環顧著四周,這裏空曠得有些過分,除了冰冷的金屬牆壁和頭頂柔和的魔法燈光,再無他物。
熒的目光,則被那扇巨大的隔離門牢牢地吸引住了。
“那是…”她輕聲說道。
那扇門實在是太大了,橫亙在她們眼前,像一堵無法逾越的山脈,散發著一種冰冷而又沉重的壓迫感。門上布滿了複雜的機械結構和緊鎖的閥門,看起來堅不可摧。
“門好大啊!”派蒙也不由得感歎道。
“類似的隔離門,總共有三道。”萊歐斯利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裏回蕩,“一般來說,除了我,沒有人能進入這扇門內。顧名思義,‘禁區’。”
他轉過頭,看著熒和派蒙,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不過,你們肯定會把今天看到的信息,共享給愚人眾那幾位,對吧。”
“確實沒想過要瞞著他們…”派蒙老實地回答。
“哈哈,該不該這麽做,還是等你們看完裏麵的東西再決定吧。”萊歐斯利說著,走到了隔離門旁邊的一個控製台前。
通道的牆壁上,還有一個巨大的開關。
“往後站。”萊歐斯利提醒了一句,然後伸出手,用力地扳下了那個開關。
一陣震耳欲聾的、金屬摩擦的巨響傳來,那扇巨大的隔離門,開始緩緩地向上升起。緊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三道巨大的閘門,一道接一道地升入天花板的凹槽之中,露出了後麵那個更加廣闊、也更加空曠的房間。
“嗚哇…一道接一道升上去了…”派蒙被這壯觀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
熒的目光穿過那三道升起的閘門,投向了房間的中央。
“房間中央那是什麽?”她問道。
“走近點。”萊歐斯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率先走了進去。
熒和派蒙跟了上去。這間房間比外麵的通道還要空曠,四壁空空,什麽都沒有放,這種極致的空曠,本身就已經很奇怪了。而在房間的正中央,豎立著一個巨大的、如同閘門般的裝置。
“我接管梅洛彼得堡之後,就一直很在意這道門後麵到底是什麽。”萊歐斯利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嚴肅,“貿然開啟很不明智,但不探查它背後究竟有什麽,也是在放任一個巨大的隱患。”
他指了指那個巨大裝置上方,一個看起來有些陳舊的儀表盤。“我接手梅洛彼得堡至今,閘門上那道儀表盤的指針,就幾乎沒有變化過。但最近一年,它的指針開始悄然轉動,恐怕是某個我們未知的數據,發生了一丁點的變化。”
“放在平時,這種細微的變化應該會被忽視。不過那段時間我比較閑,就花了點時間調查了一下。”他看著熒和派蒙,問道:“你們覺得,它監測的會是什麽?”
熒的腦海中閃過幾個可能。
“水壓?”她試探著問道。
“溫度?”派蒙也跟著猜測。
“很合理的猜想,我也考慮過。”萊歐斯利點了點頭,“但它不是那麽常規的東西。溫度會根據氣候變化,但這裏是深海,溫度相對恒定。相比溫度,水壓的可能性更高。我們從外部做了一些測試,嚐試增加壓力,可這個儀表盤不受任何影響。”
“後來,我想到了另一些可能。”他的聲音壓得更低,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理性的光芒。“與原始胎海有關。”
“基於這種猜想,我開始做一些準備。”
“而這兩天,指針又轉動了。加上那位潛水員回來時的症狀,如今,我已經完全可以確定,這個指數代表的,是原始胎海水濃度。”
“濃度?!”派蒙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可這裏是海底啊…”
“問題就在這裏。”萊歐斯利的聲音裏帶著一絲疲憊,“我們在海底,而我們腳下的海水,正在悄悄地變質。原始胎海水混雜其中,濃度還在不斷地升高。”
熒的心猛地一沉。
“…胎海水在不斷混入海水?”
“嗯,可能性很大。”萊歐斯利看著那個儀表盤,那上麵的指針,已經指向了鮮紅色的危險區域。“你們似乎已經明白了。”
派蒙像是想到了什麽,小臉瞬間變得慘白。“可是,別說我們倆了,就連那維萊特他們都不知道原始胎海到底在哪,那胎海水又是從哪裏…”
“啊!”她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似乎明白了那個最可怕的可能。
“沒錯。”萊歐斯利的聲音,像最終的判決,在死寂的房間裏響起。“我認為,這道閘門下方,就是原始胎海。”
“出於某些我們未知的原因,閘門後的胎海水開始大幅上漲,已經很接近我們了。”
“儀表盤現在是紅色。這道閘門雖然還在,但原始胎海水已經透過部分脆弱的海底岩層泄漏出來,混入了外麵的大海。”
他轉過身,看著那道巨大的、似乎在微微顫抖的最終閘門,聲音裏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沉重的疲憊。
“……這樣下去,它很快就沒法阻擋底下的水了。”
熒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她終於明白了菲米尼為什麽會中毒,明白了萊歐斯利為什麽會如此緊張,明白了這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其實正懸浮在一個足以毀滅整個楓丹的、巨大的炸藥桶之上。
“假如原始胎海在泄漏……”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被這空曠空間裏永不停歇的機械低鳴聲輕易吞沒。
“一旦閘門失守,楓丹就完了。”
“是啊。”萊歐斯利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那聲音裏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沉重的疲憊。他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冰藍色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著那道巨大的、似乎在微微顫抖的最終閘門,裏麵映出的,是足以將一切都拖入深淵的、沉重的現實。“胎海水來自原始胎海,這是楓丹自古流傳的傳說。如果這裏徹底失守,那來自原始胎海的水,將會淹沒一切。整個楓丹的人,會在一夜之間,都化成水。”
這間巨大的、空曠得令人心慌的密室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那台陳舊儀表盤上,鮮紅色的指針在柔和的魔法燈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芒,像一隻凝視著他們的、屬於末日的眼睛。
“太奇怪了吧,”派蒙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小臉上寫滿了無法理解的困惑,繞著那巨大的閘門飛了一圈,又飛回到萊歐斯利麵前,“為什麽梅洛彼得堡會建在原始胎海閘門的正上方?這裏到底是誰造的……?難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看守這個東西嗎?”
“你的表情像在猜這件事有多複雜。”萊歐斯利轉過身,看著派蒙那副絞盡腦汁的樣子,臉上又恢複了一絲慣有的輕鬆,仿佛剛剛那個沉重的預言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說真的,它可能比你想的還單一。”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熒那張同樣寫滿了凝重的臉,繼續說道:“隻不過是因為,在我重新發覺這個秘密之前,楓丹早就沒人知道禁區的秘密了。”
“梅洛彼得堡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設立者。”他靠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雙手插在口袋裏,那副姿態,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遙遠的故事。“你們聽到的那些關於這裏的傳聞,也都是從前聚集在這裏的人留下的,一代傳一代,傳到最後,連他們自己都忘了最初的版本是什麽樣的。”
“這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在前代水神厄歌莉婭還在位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像是在為一段被遺忘的曆史拂去塵埃。“那個時候,犯了罪的楓丹人會被流放。人們像狼群驅逐某一匹狼那樣趕走犯罪者,他們認為,罪惡是不潔的,會汙染楓丹廷那高貴的、純淨的水源。”
“罪犯通常不會得到任何形式的同情,他們被流放到荒蕪的海邊,被剝奪一切,獨自麵對磨難、寒冷和痛苦。很多人就那樣死在了被遺忘的角落裏,屍骨被海浪衝刷,連名字都留不下來。”
“但總有一些人不甘心就那樣死去。”萊歐斯利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的意味,“一些人開始改過,他們向著大海,向著天空,向著那位據說仁慈的水神祈禱,詢問水神,還有沒有自己能做的事,還有沒有贖罪的機會。”
“水神憐憫他們的渴求,便用神諭回應了他們:去海底看守我的秘密吧。”
“於是,借由水神的力量,第一批被流放的罪人,聚集到了這片深海之下。他們在這裏,找到了這道不知何時就已存在的、巨大的閘門。他們開始建造一座多人共築的堡壘,用最原始的工具,用他們的血和汗。他們居住在此,漸漸又吸納了更多被水上世界拋棄的人。”
“隨著被流放者增加,更多人走上他們的老路。最初那一批成員,在生命走向盡頭之前,將當時還不完善的梅洛彼得堡留給了其他被流放者,將那個‘看守秘密’的使命,也一並交托了下去。”
“前代水神從遠方送來助力,或許是一些技術,或許是一些物資,幫助被流放者的堡壘不斷壯大。就這樣,這座位於海底、遠離陽光的梅洛彼得堡,成為了罪人唯一的棲息地。”
萊歐斯利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他看著熒和派蒙,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是一種洞悉世事的平靜。“所以,這裏的人不把梅洛彼得堡稱為監獄,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這樣。他們相信自己正在贖罪,正在履行與神明的契約。他們相信,罪孽終有一日能夠償還完畢,到那時,他們就能重獲自由,回到水上的世界。”
“可後來的人漸漸發覺,梅洛彼得堡是孤獨之地。”他的語氣裏染上了一絲嘲弄,“他們習慣了這裏的生活,習慣了這種不見天日的、壓抑的秩序。他們變得漸漸不再適應水上世界那明媚的陽光和自由的空氣。對他們來說,自由反而成了一種需要重新學習的、陌生的東西。”
“刑滿後,有人離開,但很快又因為無法融入而重新犯罪,再次被送了回來。也有人選擇留下,在這裏混個閑職,放任自己那早已枯萎的靈魂,與這個古老的秘密一同被埋葬、一同逝去。”
“……幾百年過去,沒多少人還記得梅洛t彼得堡為何出現。他們隻會覺得這裏自古就存在,是犯罪者應去的地方,是楓丹這片華麗地毯下,用來掩蓋汙漬的角落。‘贖罪’和‘使命’,早就成了沒人會提起的、可笑的詞語。”
“我剛接手這裏的時候,從一個犯了事的老曆史學家的遺物裏,找到了一些關於這段過往的記載。其他人總覺得這些全是他關糊塗了之後幻想出來的,沒人當真。”
“但現在你知道,這些都是真的……”派蒙的聲音很小,她被這個沉重的故事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沒錯。”萊歐斯利站直了身體,目光重新投向那道巨大的閘門,“就像那則預言,如果有一天,這道門被衝破,所有人都將溶進水裏。不管他們曾經是罪人還是聖人,最終的結局都一樣。”
熒一直沉默地聽著,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她想起了在須彌聽到的那些關於世界樹的秘密,想起了在稻妻見證的那些被磨損的意誌。曆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宏大的使命,最終總會被時間所遺忘,隻留下一群被困在原地的人。
“你相信預言嗎?”她抬起頭,看著萊歐斯利,問出了這個問題。
“非要說的話,我不太信。”萊歐斯利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帶著幾分不屑的笑容,“我隻相信我親眼看到的東西,隻相信我手裏能握住的籌碼。預言這種東西,太虛無縹緲了。”
他話鋒一轉,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又染上了那種屬於現實主義者的、沉重的疲憊。“但很可惜,一切正在與預言重合。”
“預言是種麻煩東西。”他踱著步,走回了那個升降平台,“光是聽說,就會帶來第一次恐慌。發現征兆,是第二次。等到它真正應驗,就是第三次。每一次,都會讓秩序崩潰,讓人性中最醜陋的東西暴露無遺。我可沒興趣陪楓丹廷那些大人物玩這種層層遞進的恐怖遊戲。”
“那作為這裏的老大,你怎麽辦?”熒跟了上去,她知道,這個男人絕不會坐以待斃。他不是那種會向上天祈禱的人。
“換個地方,我帶你看一件東西。”萊歐斯利站到圓盤上,臉上又恢複了那種掌控一切的、遊刃有餘的表情。
升降梯載著他們,緩緩回到了那間辦公室。萊歐斯利沒有停留,直接帶著她們走向了另一麵牆壁。那裏,兩個熟悉的身影早已等候多時。
“到了。”萊歐斯利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裏響起。
“公爵!您來得正好,最新一次試做的數據已經……”那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有些神經質的男人立刻迎了上來,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技術人員特有的、狂熱的興奮。他手裏拿著一塊寫滿了複雜公式和圖表的數據板,似乎想立刻開始匯報。
“等等朱裏厄,有別的人!”他旁邊那位穿著研究員製服的女士立刻拉住了他,她警惕地看著熒和派蒙,臉上寫滿了不悅。
“咦?朱裏厄和露爾薇?”派蒙驚訝地叫出了他們的名字。她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裏再次見到這兩個在醫務室裏吵得不可開交的“病友”。
“不用緊張,這兩位已經知道我們的計劃了。”萊歐斯利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
“什麽?”露爾薇的音量瞬間拔高,她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憂鬱的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虧您還說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們的計劃!這是最高機密!”
“我也抱有同樣的疑問。”朱裏厄推了推自己的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熒和派蒙,“您確定他們可信嗎?他們隻是外來者。”
“你已經看到結果了不是嗎?”萊歐斯利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後,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紅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這兩位知道的事,可能比你們想的還多。她們甚至已經親自去‘禁區’的門口參觀了一圈。”
朱裏厄和露爾薇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他們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極致的震驚。
“……好吧,如果您堅持的話。”朱裏厄最終還是妥協了,他隻是一個技術人員,無權質疑這位公爵的決定。
“我從他們身上感覺不到惡意……”露爾薇打量著熒,小聲地嘀咕了一句,“應該是可信的吧。”
“重新介紹一下,”萊歐斯利放下了茶杯,臉上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笑容,“這位是朱裏厄,楓丹科學院最高級研究人才之一,曾經在艾德溫·伊斯丁豪斯手下工作。你們知道艾德溫吧?”
熒想起了那個因為研究失控而引發災難的科學家,點了點頭。“知道。”
“很好,省去了解釋的功夫。”萊歐斯利滿意地點了點頭,“艾德溫主攻的研究方向是始基礦和重力儀,朱裏厄作為他的得力助手,也對相關技術了如指掌。我花了大價錢,把他從科學院‘請’了過來,擔任我的技術顧問。”
“你……你要把梅洛彼得堡炸上天?”派蒙的腦子裏瞬間冒出了一個荒誕的念頭。
“啊,這句話很美妙。”萊歐斯利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陶醉的表情,“我開始想象了。一座會飛的鋼鐵堡壘,聽起來不錯。”
“我也有些心動……”朱裏厄的眼中也閃爍著危險的光芒,他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方案的可行性。
“先生們,注意分寸!”露爾薇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們的幻想,她扶著額頭,臉上寫滿了無奈。
“正直的露爾薇小姐,同樣是我請來的技術顧問。”萊歐斯利指了指她,繼續介紹道,“很巧,朱裏厄以前是艾德溫的助手,而她以前,是朱裏厄的助手。”
“還能這樣?”派蒙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又被刷新了。這兩個人在醫務室裏那副水火不容的樣子,居然是上下級關係?
“有什麽必要?”熒看著他們,她不明白,為什麽萊歐斯利需要兩個看起來關係這麽糟糕的助手。
“你看,大家都這麽問。”萊歐斯利攤了攤手,他看著露爾薇和朱裏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充滿調侃的笑容,“所以,你們其實是借職務之便在這裏談戀愛吧?”
“什……公爵,我們沒在談戀愛!”露爾薇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她激動地反駁道。
“除非我瘋了!”朱裏厄的反應更加激烈,他厭惡地看了露爾薇一眼,仿佛多看一秒都是折磨。
“噢,當我沒說。”萊歐斯利聳了聳肩,那副無辜的表情,讓人完全看不出他就是挑起這場爭端的罪魁禍首。
“跟我來。”他站起身,又帶著她們走向了辦公室的另一側。隨著機關再次運轉,又一道厚重的暗門在她們麵前緩緩升起。
“哇,又是一扇會升起來的門!”派蒙發出一聲讚歎。
“你這樣稱讚,會讓我對梅洛彼得堡產生不必要的自信。”萊歐斯利頭也不回地說道。
“嘿嘿……我是真的覺得很厲害嘛。”
門後,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房間,陳設簡單,隻有幾張桌子和一些看起來像是控製台的設備。
“普通的房間?”熒環顧四周,沒有發現任何特別之處。
“再來一些小把戲。”萊歐斯利走到房間盡頭那麵巨大的玻璃牆前,在旁邊的控製台上按下了幾個按鈕。
玻璃之後的景象,開始逐漸變得清晰。一開始隻是模糊的光影,但很快,那些光影就凝聚成了具體的形態。一個巨大的、充滿了機械與鋼鐵的、從未見過的工廠區,出現在她們眼前。而在那個工廠區的正中央,停泊著一艘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船隻。它的輪廓在昏暗的燈光下若隱若現,像一頭蟄伏在深海中的、沉默的巨獸。
“請看。”萊歐斯利的聲音裏,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驕傲。
“這是……?!”熒的瞳孔猛地一縮,她被眼前這壯觀的景象徹底震撼了。
“這麽大的……船?”派蒙的小嘴張成了“o”形,她貼在玻璃牆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這裏是沒見過的工廠區……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你們對楓丹的曆史了解多少?”萊歐斯利的聲音從她們身後傳來。
“呃……了解得很少……”派蒙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你們或許還不知道雷穆利亞的故事。簡單來說,古代的楓丹,曾一度受雷穆利亞王朝的統治。”萊歐斯利走到她們身邊,與她們一同眺望著那艘巨船,開始講述另一個古老的傳說。
“傳說雷穆利亞的帝王雷穆斯,是受了天啟的感召而來。他在海上漂泊,最終尋到了化身為金色蜜蜂的先知西比爾。他帶著金蜂與一艘名為‘法圖納號’的大船,在海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國家。”
“他以雷穆利亞來稱呼這個國家,並依靠著法圖納號,繼續不斷地尋找新的島嶼和部落,號召他們歸入帝國的統治。那艘船,是雷穆利亞王朝的起點,也是他們力量的象征。”
“這個故事裏也有船……?”派蒙若有所思地說道。
“與水有關的地方,總會有船。人們相信,船能帶領大家找到希望,能載著他們,渡過一切災厄。”
“你也信嗎?”派蒙轉過頭,看著他。
“我的話,半信半疑。”萊歐斯利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複雜的笑容,“但我擁有一整座工廠的材料,擁有楓丹最頂尖的技術人才,還有數不清的、廉價的勞動力。既然條件都具備了,試一試,沒什麽不好。”
“所以,在我第一次猜想那扇閘門下麵可能是原始胎海的時候,我就想到要做這件事了。”他的目光,穿過厚厚的玻璃,落在那艘沉默的巨船上,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是傳說中的法圖納號啟發了你嗎?”
“天災在即,楓丹人需要這樣的手段。他們需要一個希望,一個能看得見、摸得著的,能讓他們相信自己可以活下去的希望。而我,恰好有能力,為他們建造這樣一個希望。”
熒看著萊歐斯利的側臉,這個總是玩世不恭、看起來對什麽都無所謂的男人,此刻身上卻散發著一種令人敬畏的、屬於領袖的光芒。他不是在相信傳說,他是在創造傳說。
“這是一個偉大的計劃……”熒由衷地感歎道。
“為什麽要偷偷進行?”她又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如果讓所有人都知道,大家一起努力,不是更好嗎?”
“如果讓這裏的犯人知道,這艘大船的背後,是我們即將要麵臨的、足以毀滅一切的災難,你覺得會發生什麽?”萊歐斯利轉過頭,看著她,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是一種冰冷的、屬於統治者的理智。“在真正的災難到來之前,暴亂會先毀掉梅洛彼得堡。恐懼,是比洪水更可怕的東西。”
“身為管理者,我不能認可這種莽撞。我必須用我的方式,來守護這裏的秩序,直到最後一刻。”
“好了,我說得足夠多,感覺需要再喝三杯茶才能補充回來。”萊歐斯利伸了個懶腰,打破了這沉重的氣氛,“你們還有什麽疑問?”
熒和派蒙對視了一眼,都搖了搖頭。今天接收到的信息量實在太大了,她們需要時間來消化。
“看來沒有了。那請吧,我送你們回去。”
當她們重新回到那條熟悉的、充滿了鐵鏽味的廊道時,萊歐斯利停下了腳步。“就送你們到這裏。”
“噢!呃……謝謝。”派蒙有些不自然地道謝。
“別客氣。”萊歐斯利笑了笑,“不過記住了,要不要將這些信息分享出去,取決於你。”他的目光落在熒的身上,那份輕鬆的表情下,是一種不容置喙的警告。“你的舉動,很可能影響那幾個人的未來。”
熒的心中一凜。她明白萊歐斯利的意思。她現在掌握著足以改變一切的秘密。她說不說出梅洛彼得堡的真相,將直接決定林尼他們下一步的行動。
也就是說,如果她要將真相告訴林尼,就必須讓他明白,現在不能再有任何多餘的紛爭。他們必須和萊歐斯利站在同一條船上,字麵意義上的同一條船上。
“我們會認真考慮的,嗯!”派蒙用力地點了點頭。
熒看著萊歐斯利,也緩緩地點了點頭。“嗯,會的。”
“好,容我期待之後的事。”萊歐斯利說完,便轉身離去,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廊道拐角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