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集:內心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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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華把第三杯冷掉的咖啡倒進洗手池時,手機在桌麵震動了兩下。屏幕亮起,是蘇芮發來的消息:“上次說的那部紀錄片,今晚有空一起看嗎?”
他盯著“一起”兩個字看了半分鍾,指尖懸在輸入框上方,最終還是按滅了屏幕。辦公室的百葉窗沒拉嚴,夕陽的金邊斜斜切進來,在文件櫃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影子,像道沒愈合的傷疤。
一
第一次見到蘇芮是在三月的行業峰會上。她穿米白色西裝,站在展板前跟人討論數據模型,笑聲脆得像冰塊撞玻璃杯。鍾華原本是去找打印間的,卻在拐角處被她手裏滑落的資料絆了一下。
“抱歉抱歉。”蘇芮彎腰撿文件時,耳後的碎發垂下來,掃過鎖骨處的銀質項鏈。那是片銀杏葉吊墜,跟鍾華抽屜裏那枚舊書簽很像——那是大學畢業時,啊玉在跳蚤市場淘來送他的,說“銀杏葉落地的時候,就該重逢了”。
“鍾華?”蘇芮突然抬頭,眼裏帶著點不確定,“宏業的鍾總監?”
他這才認出她是新銳科技的項目負責人,之前在視頻會議裏見過兩次。“蘇經理。”他伸手接過她遞來的半杯拿鐵,紙杯壁上的水珠洇濕了指腹,有點涼。
那天下午的自由交流環節,蘇芮坐在他旁邊。她說話時會微微偏頭,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偶爾提到某個冷門導演的作品,眼睛會亮得驚人。鍾華發現他們居然喜歡同一部老電影,連女主角穿的那件靛藍色旗袍都記得清楚。
“你居然也看過?”蘇芮驚訝地挑眉,“我以為現在沒人看黑白片了。”
“大學時跟朋友一起看的。”鍾華抿了口咖啡,舌尖嚐到點微苦的回甘。他想起那個冬夜,宿舍斷電,啊玉翻出舊筆記本,屏幕光映著兩人凍得發紅的鼻尖,林婉清裹著毛毯在旁邊吐槽“男主角的領帶歪了整整三分鍾”。
散會時蘇芮遞來一張名片,邊緣燙著細金紋。“下次有機會聊電影?”她笑的時候,嘴角有個淺淺的梨渦。
鍾華把名片塞進西裝內袋,指尖觸到裏麵硬硬的東西——是早上整理舊物時翻出來的機票根,巴黎,三年前的,一直沒扔。
二
梅雨季節來得猝不及防。鍾華在便利店躲雨時,聽見冰櫃後麵傳來爭執聲。一個穿校服的男生正跟老板較勁,說上周買的麵包過期了。
“小同學,我這店開了十幾年,從不賣過期東西。”老板是個謝頂的中年男人,指著牆上的監控,“不信調錄像看?”
男生漲紅了臉,攥著麵包袋的手指發白。鍾華忽然想起五年前,也是這樣的雨天,啊玉揣著兩罐啤酒衝進這家店,褲腳滴著水,興奮地喊:“鍾華!婉清拿到公益項目的批複了!”
那時候他們總在這兒碰麵,老板會多送一包魚蛋,說“你們三個湊一起,比霓虹燈還亮”。
“這麵包我買了。”鍾華走過去掃碼,男生愣了愣,想說什麽,卻被他按回座位,“下次看清楚生產日期。”
雨停時,老板遞來兩杯熱可可。“剛才那孩子,像極了年輕時的你朋友。”他擦著玻璃杯,忽然歎了口氣,“就是總穿白襯衫那個,眼睛很亮的。”
鍾華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您還記得?”
“怎麽不記得。”老板指了指牆角的舊照片,是店鋪剛開張時拍的,“他總在那張桌子寫東西,寫累了就盯著窗外的梧桐葉發呆。有次落大雨,他冒雨跑出去,就為了撿片完整的葉子。”
鍾華望向窗外,梧桐樹的葉子綠得發亮,水珠順著葉脈滾落,像誰沒忍住的眼淚。他掏出手機,蘇芮的消息還停留在“紀錄片資源找到了”,下麵是個貓咪打滾的表情包。
三
蘇芮約他在美術館見麵。她穿杏色連衣裙,站在莫奈的《睡蓮》前,背影融進一片朦朧的藍紫色裏。
“你看這片光影。”她側過臉,發絲被風吹得貼在臉頰,“像不像暴雨前的湖麵?”
鍾華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畫布上的色彩在陽光下流動,恍惚間竟看成了那年青海的湖。他們三個原計劃畢業旅行去那裏,攻略做了厚厚一遝,啊玉還特意買了頂寬簷帽,說要拍“西部牛仔風”的合照。最後卻因為鍾華突然接到的實習通知,成了永遠的遺憾。
“在想什麽?”蘇芮遞來一瓶礦泉水。
“沒什麽。”他擰開瓶蓋,水流進喉嚨時,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你好像很喜歡印象派?”
“我媽媽是美術老師。”蘇芮望著畫,指尖輕輕劃過玻璃展櫃,“她總說,模糊的東西才更接近真實。比如回憶,比如……感覺。”
那天他們逛到閉館。走出美術館時,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紅色,蘇芮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幾乎要碰到他的鞋尖。她忽然停下腳步:“鍾華,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好像認識了很久?”
他想起上周整理郵箱,翻到三年前啊玉發來的郵件。附件是段視頻,巴黎的街頭藝人在拉小提琴,鏡頭晃了晃,拍到林婉清舉著冰淇淋笑,背景裏有個模糊的男聲在喊“啊玉你慢點”。發送時間是淩晨三點,大概是北京時間的早上九點,他正在開一個重要的會,隨手點了“已讀”。
“可能吧。”鍾華移開視線,看見街對麵有家花店,櫥窗裏擺著鈴蘭,白得像雪。
四
鍾華在醫院走廊遇見林婉清時,正拿著體檢報告發呆。她穿著白大褂,頭發挽成利落的發髻,胸前的銘牌閃著光。
“鍾總監?”她顯然也很意外,手裏的病曆夾差點滑落,“你怎麽在這兒?”
“例行體檢。”他把報告折了折,注意到她袖口沾著點碘伏,“你在這工作?”
“嗯,調來半年了。”林婉清笑了笑,眼角有淡淡的細紋,“負責公益醫療項目,跟之前在巴黎做的差不多。”
他們坐在休息區的長椅上,沉默像溫水一樣漫上來。鍾華數著她白大褂上的紐扣,第一顆有點鬆,跟她大學時穿的那件白襯衫一樣。
“啊玉昨天還說,你該找個人照顧你了。”林婉清忽然開口,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睫毛上,“他總覺得,當年……”
“跟你們沒關係。”鍾華打斷她,聲音有點啞,“是我自己的選擇。”
那年他拿到去巴黎進修的名額,手續都辦好了,卻在出發前夜撕了機票。啊玉在宿舍樓下淋了整夜的雨,拍著他的門喊“你到底在怕什麽”,他沒敢開門。後來聽說,啊玉和林婉清一起去了巴黎,在塞納河畔租了間帶閣樓的公寓,陽台上種滿了向日葵。
“蘇芮是個好姑娘。”林婉清看著他,眼神很溫和,“上次項目合作見過,很真誠。”
鍾華猛地抬頭,她卻已經站起身,整理著病曆夾:“人不能總活在‘如果’裏,鍾華。你看這醫院裏的人,他們祈禱的從來不是回到過去,而是抓住現在。”
電梯門合上時,他看見林婉清胸前的工作牌,照片上的她笑得很亮,跟記憶裏那個在公益宣講會上流淚的女孩,慢慢重合。
五
蘇芮在他生日那天送了個相框。胡桃木的邊框,裏麵嵌著張電影票根,是他們聊起的那部老電影的複刻版。
“上周去舊貨市場淘到的。”她把相框放在他辦公桌,“老板說,這是十年前影院的存根。”
鍾華摸著票根上模糊的字跡,忽然想起大學畢業那天,啊玉把三張話劇票塞進他手裏,說“婉清特意搶的,慶祝我們解放”。結果他臨時被導師叫去改論文,等趕到劇場時,隻看到散場的人群裏,啊玉正把外套披在林婉清肩上。
“怎麽了?”蘇芮遞來塊蛋糕,“不喜歡?”
“不是。”他咬了口蛋糕,奶油有點甜,“謝謝你。”
晚上蘇芮發來消息,問他明天要不要去城郊的濕地公園。“聽說那裏的螢火蟲出來了,像星星掉在草裏。”
鍾華盯著屏幕,手機忽然震動,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隻有一張照片。夜色裏的埃菲爾鐵塔亮著燈,塔下有兩個模糊的身影,手牽著手。發送人顯示是“啊玉”,後麵跟著個笑臉表情。
他猛地站起來,撞翻了椅子。窗外的雨又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像無數隻手指在撓。抽屜最底層,那枚銀杏葉書簽靜靜躺著,邊緣已經泛黃。
六
鍾華最終沒去濕地公園。他在淩晨三點開車去了母校,保安認得他,笑著說“鍾總監又來懷舊啊”。
宿舍樓下的香樟樹更高了,樹影在月光裏搖晃,像誰在招手。他坐在當年啊玉淋雨的台階上,摸出手機,翻到蘇芮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半小時前發的,照片裏是成片的螢火蟲,配文“一個人的星空也很美”。
他點開對話框,輸入“對不起”,又刪掉,換成“下次我請你看電影”。發送鍵按下去的瞬間,眼角忽然有點熱。
手機在掌心震動,是林婉清發來的消息:“啊玉說,他在巴黎找到了一家很棒的中餐館,等你來了請你吃火鍋。”後麵跟著個定位,就在塞納河岸邊。
鍾華抬頭望向夜空,月亮被雲遮住了一半,像塊沒咬完的月餅。他想起很多年前,三個少年躺在操場看星星,啊玉說“以後我們要住在一起,客廳放個大沙發,誰失戀了就窩在上麵哭”,林婉清笑著捶他“烏鴉嘴”,他在旁邊沒說話,心裏卻悄悄記下了那個畫麵。
風穿過香樟樹,帶來遠處便利店的關東煮香氣。鍾華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手機屏幕還亮著,蘇芮的消息彈了出來:“好啊,我選片。”
他把手機揣進兜裏,往校門口走。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終於舒展開的路。或許有些遺憾永遠填不滿,但至少此刻,風是暖的,前方有燈,而他知道,該往哪裏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