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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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蘊在船上打轉了小半個時辰,就回了無舟渡,準備換身衣服,然後去刷今日任務——
    給祖母鄭氏請安,如果能被放進去的話,說一說九麥法的事。
    如意給林蘊梳發髻時,袁嬤嬤屏退左右,低聲同林蘊講寧遠侯府的事。
    鄭氏和宋氏兩個人都如此冷淡,袁嬤嬤覺得奇怪,在園子裏打聽了一二,才知道宋氏對誰都一樣,林棲棠學問好,也不過平日裏偶爾多和她說兩句。
    老夫人鄭氏就有些不同了。
    “自前寧遠侯死後,老夫人病了一場就性情大變,成日裏住在前寧遠侯為她打造的林園,府中親眷,老夫人對林棲棠最好,其次是夫人宋氏,對寧遠侯和他的兒女,都不假辭色。”
    “當時朝中甚至有傳聞說寧遠侯不孝,夫人從侯府出來住進林園,侍奉婆母,這風言風語才下去。”
    林蘊聽著,感覺和船夫說的內容吻合。
    在家庭倫理劇裏,主要矛盾總是圍繞著婆婆和兒媳婦,但寧遠侯府的老夫人唯恨她兒子和孫輩,這倒是稀奇。
    “寧遠侯做什麽得罪老太太了?”
    袁嬤嬤搖搖頭:“沒打聽到實際的理由,隻有流言說是當年魯王叛亂,你父親回來了,前寧遠侯卻戰死了,老夫人偏疼大兒子,所以遷怒了你父親。”
    勉強算個理由吧,林蘊更好奇:“那我娘呢?老夫人為什麽對她這麽好?”
    林棲棠是前寧遠侯遺孤,愛屋及烏很正常,但宋氏可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性子,老夫人為何對她青眼有加?
    “因為當年守渭城的是你舅舅,你舅舅先戰死城破,後麵才有你和大小姐被換,前去陽城威脅之事。你外祖母和外祖父去得早,宋家當時隻剩你舅舅和你娘。”
    原來是老夫人對宋氏好,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
    寧遠侯府是廟大妖風也大,彎彎繞繞一大堆,林蘊勉強記下今日獲得的信息,等到了弘雅閣,果不其然又是閉門羹,回無舟渡的路上,又遠遠瞧見了陸暄和,林蘊熱情地向他揮手:“表哥!”
    落在陸暄和眼裏,就是一個穿得圓圓的粉團子,伸出胳膊晃了晃。
    雖然這林園水多寒冷,但二表妹也不至於穿成這樣,明明早上在船上還沒穿得這麽瓷實。
    若林蘊能知道陸暄和的疑惑,她就能解答,因為去弘雅閣除了身上冷,心也冷,每次她都要在門口罰站近一刻鍾,才有人出來告訴她老夫人不見她。
    幹在寒風中站著,可不得多穿點。
    陸暄和走近粉團子,麵上忍不住帶了笑:“你是從哪兒來?”
    “剛剛去看望我祖母了,表哥你昨天下午見到我祖母了嗎?”
    陸暄和點點頭:“見到了,老夫人病了一場,但精氣神還在,再養幾天應當就大好了。”
    林蘊暗自咬了咬後槽牙,果然老夫人是對她純恨啊,陸暄和這個沒血緣關係的晚輩就見,偏偏不見她。
    兩人同行一段,林蘊打趣地問道:“表哥看過堂姐了,我昨日沒說錯吧,堂姐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昨日還有些憂心,今日應當開懷了?”
    “的確開懷了。”不過這兩日最開懷的時刻,當是看見表妹在湖中撐杆自轉。
    陸暄和站在岸邊看了許久,看表妹明明十分出力,卻原地不動。
    兩人有說有笑地走著,突然一個小廝急匆匆地跑過來:“二小姐不好了,有衙役來通知,說你被人告了,要帶你去升堂呢!”
    在林蘊接到被告消息的一個時辰前,謝鈞同徐正清快馬到了宛平縣衙。他們出了內城,就將馬車變成了快馬,若是不騎馬,這一來一回,一天都耽誤在路上,謝鈞可沒那麽多時間耗在這事上麵。
    自己千求萬求請來的大佛,隻能依著,可憐徐正清一個不善騎射的紙上書生下馬的時候,感覺自己腿都在打顫。
    徐正清看著宛平縣衙的牌匾,心想:“裴合敬啊裴合敬,你若是在天有靈就得讓我們調查順順利利的,也不枉我受這等罪。”
    但顯然裴合敬的願望落了空,宛平韋縣令滑不溜秋,有問必答,但答的都是些不出錯,但又沒實際意義的話。
    問他這麽多日都沒發現轄區內出現了一個逃犯。
    “我們宛平太大了,我是力有不逮啊,自從聽說皇城有官員遇害,我可派衙門中的衙役都出去巡邏,但人員有限,沒找到也是無奈呀。”
    徐正清都懶得叫衙役來問話,那幾個肥頭大耳的衙役還能反駁他們上司不成?
    肯定是上麵說什麽,他們跟著說什麽。
    照理說,這種情況應當把他們分開審訊,但苦於沒有欽奉詔旨,縣令官小,但也是個官,沒辦法直接審,隻能詢問。
    然後韋縣令就車軲轆話來回竄——
    盡力了,沒做到,地方窮,戶部尚書都來了,要不明年多撥點錢吧。
    徐正清問得一肚子氣,他算是明白了,韋縣令這種老油條,沒有欽奉詔旨下來,他就是鐵板一塊,從他這抖落不出半個字。
    徐正清拉著謝鈞到一旁說小話:“謝次輔,這進展不順,你也幫幫忙呀。”
    謝鈞沉著臉把袖子從徐正清手中扯出來,當官的死皮賴臉起來,和路上的潑皮無賴也差不多了。
    “這事還需要繼續查嗎?我們不是已經拿到答案了嗎?我們隻是還沒找到證據而已。”
    徐正清被謝鈞一下子說懵了,他怎麽不知道自己拿到答案了?
    謝鈞歎了一口氣,問道:“韋縣令是祖籍哪裏的,徐禦史你知道嗎?”
    徐正清想了想:“是浙江嘉興。”
    “你們都察院對裴大人遇刺身死一事群起激昂,可有誰態度曖昧,企圖在中間周旋?”
    “都察院右副都禦史肖以恩,他不表態,還勸我們冷靜”,不等謝鈞再問,徐正清自己回答,“他是浙江台州人。”
    浙黨,在朝廷中地位斐然,領頭人便是首輔範光表。
    徐正清臉一下就白了,此事真是越鬧越大,越細想越不得了,還要繼續下去嗎?
    還是說,就由著大理寺把這案子草草定論,粉飾太平?
    謝鈞沒管徐正清心裏如何想,他說:“接著去看看縣衙的事務吧,徐禦史要是還沒下定決心,那就當這次來宛平是單純視察,做戲做全套,咱們得把尾收了。”
    徐正清渾渾噩噩地跟在謝鈞後麵,今日正好是縣衙的放告日,排著幾個平民在交訟書,他們交了訟書並不代表被受理。
    一個麵露精光的男子正叫嚷著:“我這訟書是花錢找人寫的,裏麵的內容字字不假,為何獨獨不收我的?”
    案台處的管事搖頭:“你也不看看你要告誰,你是活得不耐煩想找死,跑來告寧遠侯的小姐,我這是放你一條生路,你該謝謝我才是。”
    徐正清沒為這場小風波停留,一個平民告一個貴女,無異於是起了點口角什麽的,這等小事被退回去就退回去。
    可謝鈞卻停下來,仔細看了那份訟書,本來吳誌還想罵這人拿他的東西做什麽,一看清對方身上的紅色官袍,立刻恨不得落下淚來。
    吳誌申冤道:“大人,那林二小姐真是欺人太甚,打了我一個我也就忍了,但她隔三差五的來我們村宣傳邪法,蠱惑民智,再這麽鬧下去說不定我們村裏的人就有人被她迷惑了,後果不堪設想呀。”
    這地痞倒是戲不錯,這份訟書全都是別人代筆,甚至罪名還是謝鈞想的,從吳誌嘴裏一過,居然搖身一變,變得情真意切,為國為民。
    謝鈞讓徐正清過來看,道:“我戶部掌管田地,此女煽動百姓,或將幹擾農事,今年遭了水災,平民日子本就難過,此案我要關注一二,徐禦史要跟著嗎?”
    最終在謝鈞和徐正清的督導下,這個案子以極高的效率推進,不過一個半時辰,連那位被告的寧遠侯府的二小姐都到了。
    林蘊和陸暄和帶著幾個侍衛,得到林蘊被告的消息,林棲棠托陸表哥多關照她,連冷淡的宋氏斥了兩句“成何體統”後,也還是派了幾個侍衛過來鎮場子。
    袁嬤嬤也沒見過這等事,哪有小姐被告到官府去的?
    時邇麵上鎮定,心裏也焦急,想著怎麽通知大人來助小姐。
    袁嬤嬤一開始想勸林蘊別去,林蘊卻欣然前往:“我行得正,坐得端,問心無愧,自然不必躲。”
    甚至林蘊想去看看那告她的人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而且還有陸暄和呢,好歹是個大理寺少卿在邊上,不會任人宰割。
    等到了公堂,外麵圍著不少看熱鬧的民眾,林蘊認出了告她的人就是挨了一拳的吳家村村民,聽他聲淚俱下地哭訴,林蘊隻覺得荒謬。
    “林小姐不知道怎麽研究了個邪門法子,讓人把小麥種子每九日浸冷水,說這樣就能春種夏收,這不是邪說是什麽?第一遍說的時候,大家都不信,我仗義執言,還挨了一拳,我想著這位小姐別再來打擾我們就行,誰知道她又來了第二次。”
    “我怕再不站出來,林小姐就要一直打擾我們吳家村,甚至以勢壓人。我們種地辛苦啊,不是任他們這些官家小姐戲耍的。”
    韋縣令坐上首,旁邊搬了一張椅子,坐的是徐正清,謝鈞在屏風後麵,看不見人影,但能聽到發生了什麽。
    韋縣令阻止吳誌接著說,問林蘊道:“你可有證據,證明此法有用?”
    韋縣令是真不想斷這案,要他說,這案子就得在衙門門口就被丟出去。
    他真想問這膽大包天的吳誌兩句——
    她爹是寧遠侯,你爹是誰?
    她表哥是大理寺卿,你表哥是誰?
    你爹和你表哥誰都不是,那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來告她?
    林蘊搖頭:“這是我在古籍上看見的,古籍已經不可尋,但隻要一試便知。”
    韋縣令是個和稀泥的一把好手,當即就決定結案了。
    “那你們這官司不用打,私下和解就行,吳誌狀告的事,有三條,分別是幹擾農事、傳播邪說、暴力傷人。”
    “說林二小姐幹擾農事,但如今,你們吳家村也沒泡種子,不沒幹擾嗎?”
    “至於林二小姐是不是傳播邪說,煽動百姓,等她今年試試這法子,明年要是真成了,那就不算邪說。”
    雖然韋縣令也不信林蘊的辦法,但拖一拖,林蘊的法子失敗,下次吳誌要再來告,可沒一個次輔在門口讓他撞見,那還不是吳誌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最後一條暴力傷人,我看你除了鼻梁青了一點,也沒什麽傷,林二小姐給你幾文錢,當賠償算了。”
    林蘊想不到話來反駁縣令,反而似乎要感謝他輕飄飄地把事解決了?但林蘊對他卻產生不了尊敬之意,隻覺得這縣令很奇怪,具體奇怪在哪裏又不知道。
    陸暄和倒是看出韋縣令在和稀泥,但這對表妹有利無害,他不會管。
    正當公堂內外的人都以為此案了結之時,一身紅袍的謝鈞從屏風後走出來,道:“就此結案不妥,林二小姐行了蠱惑民眾之實,最後沒成功不過是仰仗我大周民眾開了民智。”
    “韋縣令,我想你最低也應當判她一個去吳家村道歉三日,雖然吳家村表麵上沒人相信,但說不定暗地裏已經有人實施,林小姐得向他們解釋自己的方法從未實踐,也找不到依據,讓他們切莫相信自己。”
    吳誌在謝鈞的“仗義執言”下,立刻也找到思路:“大人說得對,據我所知,吳二妮她就偷偷泡了半畝地的麥種!”
    嚴明在大人身後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大人何止是討厭林小姐,分明是恨吧,眼看著人家要全身而退,他還要站出來斬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