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裴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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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雪梨醒來時,裴霽雲已經離開了。
    他說隻睡一會兒,似乎真的就隻是一小會兒。
    冬日裏天冷,她向來不願意離開床榻,往常都是拿了書縮在棉被中看。然而,她身邊沒有伺候的丫鬟,需得自己去公廚拿吃食。
    趙雪梨摸了摸自己癟癟的小肚子,正猶豫要不要一鼓作氣穿了衣衫出去,房內就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表小姐,您起了嗎?長公子讓我們給您送些東西。”
    趙雪梨頓時手忙腳亂地給自己套衣衫,少頃,她穿戴整齊後,走上前打開了門扉。
    門外,一連串丫鬟魚貫而入,手中捧著各式各樣的吃食。
    雕花鎏金的餐盒被輕輕打開,鹿茸乳鴿湯還冒著滾燙的熱氣,糯米與去核紅棗相間蒸製的飯粒散發誘人的清香,麒麟燒尾,粉蒸肉、溜雞脯、雲片豆腐多到那張餐桌都快擺放不下的程度。
    還有上好的銀骨碳,暖爐子,厚重漂亮的金絲羊毛地毯,款式多樣的精美狐裘,填充著柔軟絨毛的羊皮小靴等等,看得人眼花繚亂。
    趙雪梨那不大的閨房,瞬間被這些珍品塞得滿滿當當。
    自打前年春天她莫名其妙入了裴霽雲的眼後,他每每在她這裏占到些便宜,這些珍玩吃食和華貴衣裳便會如同流水般送進她的房間。
    而每一次收到這些東西都會給她一種自己在進行某種不可見人的錢色交易的錯覺。
    趙雪梨略有幾分不安地摸了下鼻子,內心糾結一番,最終還是小步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開始進食。
    因為在侯府被散養著,她除了熟悉一些請安禮儀外,是不太講究什麽進食禮儀,餐具禮儀之類的規矩。
    所以此刻她直接用牙齒咬排骨的模樣落到正走至門口的少年眼裏,就顯得有幾分粗俗不雅。
    這少年約莫十五六歲,薄唇挺鼻,劍眉入鬢,墨發高束成爽利的馬尾,單單從樣貌長相來看,已經是美得頗具鋒芒,但他又偏偏穿了一身紅色騎服,就更顯得銳利、英武、不可招惹。
    “趙雪梨!”
    他的聲音一如樣貌般,極具攻擊性,驚得正在啃排骨的趙雪梨一個激靈,宛如受到驚嚇的小兔子般瞪圓了眼睛猛地回頭。
    她一見來人,柔美麵容上頓時露出了腸道梗阻般的神情,在第一時間放下排骨,語氣愣愣的,“表表弟,你怎麽來了?”
    “誰是你表弟!?”少年瞪她一眼,毫不避諱地大步跨進她的房間,腰間墜著的金絲鏤空麒麟玉佩在空中晃出輕盈弧度,他冷厲目光在房中掃視而過,發出一聲不屑輕哼,“你給我哥灌了什麽迷魂湯,他怎麽又給你送東西!?”
    這便是侯府二公子,令趙雪梨十分頭疼惶恐的‘表弟’裴諫之。
    若說在侯府中,除裴霽雲外欺負她的人共有十鬥,裴諫之一人便可獨占八鬥。
    這些年來,她所受的奚落、冷遇,吃不飽的飯菜、穿不暖的衣裳,都是拜這位小公子所賜。
    趙雪梨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裴諫之是在她入府後的第二日,
    那時候她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很是惶恐不安,孤零零在房中抱著被子哭了一夜,而後鼓起勇氣企圖趁著夜晚人少去找娘親。
    但淮北侯府太大了,大到令人心驚。
    她偷偷摸摸轉到後半夜,不僅沒找到娘親,竟還找不到回房的路了,雪梨害怕極了,沒忍住就抱腿躲在假山下哭,卻意外將住在附近的裴諫之吸引了過來。
    這位小公子初時對雪梨並不壞,還拉著她的手將其送回了蘅蕪院。
    送完人後,裴諫之並不急於離開,他甚至信誓旦旦地告訴雪梨:“你不要怕,我守著你睡著了再走。”
    當時雪梨以為自己認識到了一位人品非常貴重的好友,拉著他手不放,抽抽涕涕地就那麽睡過去。
    結果第二日天還沒亮,這位小友一盆水將她潑醒,陰冷著一張俊臉,全然不複昨晚的友好,語氣森然:“你就是薑依那個賤人的女兒?”
    雪梨無錯又驚懼地睜著眼,渾身濕漉漉的,長睫上落滿了不知是水還是淚的珠子。
    從此以後,裴諫之常常欺負她。
    在裴霽雲離京之前,雪梨的房中並不缺少過冬衣物,但在他走後,裴諫之差人搬空了這裏,還放下狠話誰要是幫了雪梨,他定叫人生不如死。
    雪梨是很怕他的。
    這種怕在經年累月之中逐漸融入到了骨血,甚至夾雜著一絲隱晦的恨。
    裴諫之記恨薑依,但薑依被侯爺嚴加看管,他反抗不了位高權重的父親,也動不了受到父親寵愛的姨娘,最後選擇將一腔怒火都發泄在雪梨身上。
    雪梨時常會覺得委屈,但她寄人籬下,除了忍讓也實在是別無他法。
    此刻麵對裴諫之的嘲諷,她隻能默然垂首,像個啞巴一樣乖乖受氣。
    裴諫之一見她這樣,心中更是煩躁不堪、怒火難止。
    他前幾日與好友在南郊圍獵,今日早間聽聞兄長回府,便舍了友人,急急騎馬回來,沒成想剛入府就撞見丫鬟們成群結隊地往蘅蕪院送東西。
    攔住丫鬟一問緣由,更是氣得不輕。
    他的兄長少時早慧,又勤勉好學,下試之後更是連中三元,被聖上欽點為永嘉十三年壬戍科狀元及第,論才學品性和樣貌出身在盛京之中也找不出第二個。
    這樣的一個人,卻頻頻對趙雪梨另眼相待?
    裴諫之忍不住冷嗤。
    趙雪梨這個人一貫會裝可憐,惹人注意,別看她表麵上如琉璃般清透,但其實骨子裏也是和薑依一樣下作,常常會使一些陰招讓他防不勝防,心緒難平。
    這些日子他對趙雪梨的欺壓做得太過明目張膽,兄長人品貴重,又不知她的真麵目,對她略有垂憐也是情有可原。
    想通這一點後,裴諫之燥熱的心總算平靜些許。他大咧咧地坐在趙雪梨的位置旁,目光在滿桌菜色上一掃而過,冷著臉道:“怎麽不吃了?方才不是還吃得津津有味嗎?”
    趙雪梨眼睫一顫,小心翼翼看他一眼,低聲道:“我我”
    她還沒將一句話磕磕絆絆說完,裴諫之就被她這副作態弄得心煩意亂,才靜下來的心又瞬間鼓噪不已。
    又來了,這種令人發狂的陰險招數。
    裴諫之忍住想要將眼前這個惺惺作態的女人掐死的衝動,他不耐煩地重重敲擊一下桌麵,咚的一聲,湯水都濺出些許。“既然喜歡,就都吃了。”
    趙雪梨不明所以,眼中露出茫然。
    裴諫之陰狠道:“來人,給我看住她,吃不完不許休息。”
    他放完狠話後,像是將滿腔情緒都發泄了個幹幹淨淨,這才嘴角帶笑,滿意地大步離開。
    趙雪梨看著他囂張恣意的背影,真想拿起湯蠱假裝失手潑他身上,好教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欺負的。
    但她也隻敢在心裏想一想,事實上是,在嬤嬤目光如炬地盯視下,她苦著臉,又坐回了餐桌旁,認命地開始吃起來。
    她的速度慢到出奇,半響才能吃下幾口菜,磨磨蹭蹭到將所有小心思袒露在盯人的嬤嬤眼中。
    等到兩個時辰過去,長公子那邊來了人,趙雪梨撐圓著肚子,也隻勉強吃到三分之一。
    剩下的飯菜被撤下,嬤嬤並未受到責難,趙雪梨也鬆下一口氣。
    裴諫之這個人,有了氣必須得出出去,之後就能消停一段時間,否則他剩下的招數真是層出不窮。
    趙雪梨不敢再得罪裴諫之,但既然是裴霽雲插了手,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但她突然又想到,依照裴諫之這種陰險的小人性子,就算她乖順老實,會不會也將此事記在她頭上,覺得氣還沒撒夠?
    房中無人之後,雪梨來回踱步走了幾圈,最終又拿出那卷常看的書冊,將最後幾頁上那隱晦又堅定的雋永字跡來回讀了三遍,心中才安定下來。
    她告訴自己,隻要再忍耐一些時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