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可惜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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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哪裏是什麽即將翻盤的雄主?這分明是一條在幹涸河床上瘋狂蹦躂、眼看就要窒息的魚!
就是這樣一條垂死的魚,僅僅憑著那三寸不爛之舌,用那套簡單粗暴、非黑即白的二元邏輯,畫著一張張虛無縹緲、隨時可能化為泡影的餅子,就差點將他馬清——這個自以為擁有“先知”優勢的穿越者——拉入這深不見底的泥潭,成為他垂死掙紮的墊腳石!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頓悟感,如同醍醐灌頂,澆醒了馬清所有的自負。
他一直天真地以為,憑借自己從後世帶來的見識和頭腦,再加上這身還算不錯的武藝,他就能在這個時代如魚得水,翻雲覆雨,成就一番功業。他以為自己是棋手,是掌控者。可直到此刻,從司馬顒身上,他才血淋淋地看清了一個殘酷的現實:
在那些掌握了龐大資源、深諳權謀之道的真正權力高層麵前,他馬清,和所有掙紮在底層的芸芸眾生一樣,都不過是渺小的螻蟻,是隨時可以擺弄的棋子!
無論他自詡擁有多少超越時代的“雄才大略”,多少自以為是的“滿腹經綸”,多少沾沾自喜的“奇謀妙計”,在權力巨獸的眼中,都不過是跳梁小醜的滑稽表演!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隻需要輕飄飄地丟出一張牌。
這張牌,也許是一箱金光燦燦、足以買斷人一生忠誠的金錢;也許是一個傾國傾城、足以讓人神魂顛倒的美人;也許是一枚象征著地位、讓人血脈賁張的印綬官憑;甚至,可能僅僅是一句恰到好處的褒揚,一個看似真誠的承諾,一份被需要、被重視的“情緒價值”……
而得到這張牌的小醜——就像此刻差點被“義子”、“號令天下”誘惑的他馬清——就會心甘情願地、滿懷感激地,為了這張虛幻的“入場券”,去赴湯蹈火,去經曆九死一生!
他們會以為自己在攀登高峰,在創造曆史。殊不知,他們所有的掙紮、所有的犧牲,最終都隻會成為權力巨輪碾過時,微不足道的墊腳石。
最終,他們的結局,不過是化作一堆無人問津的白骨,被隨意丟棄在泥濘的道路旁,任由後來者的鐵蹄踐踏,被曆史的塵埃徹底掩埋。
先祖馬超那聲自豪的呐喊——“屢世公侯”,此刻如同喪鍾般在馬清腦海中回蕩。
如果那位勇冠天下的先祖,當年能看透這虛妄的名利,能急流勇退,不被那“公侯”的虛名所累,放下那沉重的執念……或許,他馬清的後世子孫,就不必淪為這亂世之中,命如草芥、任人驅策的低賤軍戶,像他父親一樣,無聲無息地化作一堆汙泥。
一股強烈的、前所未有的渴望,如同荒漠中的甘泉,瞬間湧滿了馬清幹涸的心田。他突然覺得金戈鐵馬,封侯拜將,權力乃是君子應該遠離的險地。
隻有那種遠離爾虞我詐、遠離刀光劍影、遠離陰謀與死亡的、純粹的寧靜!哪怕那生活平淡得像一碗白水,索然無味;哪怕隻能守著幾畝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勝過這權力旋渦中無盡的陰謀算計和如影隨形的死亡陰影。
馬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眼皮沉重地壓下,試圖隔絕眼前這令人窒息的一切。他仿佛能聽到自己靈魂深處疲憊的歎息。
我馬清,不求聞達,不求富貴顯榮,隻求……隻求一方遠離紛爭的淨土,一個能讓我安心喘息的角落……
“走吧。”那個熟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依舊是那麽和藹,那麽慈祥,如同一位敦厚長者對後輩的殷切呼喚。這聲音穿透了馬清沉重的祈禱,將他拉回冰冷的現實。
馬清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脫力的疲憊感,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司馬顒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河間王兩邊嘴角高高地向上翹起,形成一個極其標準、甚至堪稱“慈祥”的笑容。然而,這笑容鑲嵌在他那張因失勢而顯得異常蒼白、披散著淩亂發絲的臉上,卻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
那笑容僵硬而刻意,像一張精心描繪的麵具,掩蓋著內裏的冷酷與算計。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渾濁的瞳仁在眼縫後閃爍著,深不見底,如同兩潭被枯枝敗葉覆蓋的、散發著腐敗氣息的沼澤泥淖。
他的一隻手,姿態鬆弛地搭在馬鞍上,指節卻在不經意間微微用力,顯露出內心的掌控欲。而另一隻手,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帶著一種漫不經心卻又充滿暗示意味的力道,輕輕抖動著被馬清緊緊攥在手裏的韁繩。
那冰冷的韁繩皮革摩擦著馬清的手心,每一次抖動,都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在噬咬他的神經,提醒著他眼前這位“慈祥長者”那深不見底的、令人絕望的掌控力。
烏鴉盤旋的陰影在馬清頭頂揮之不去,帶來一股壓抑的陰冷。
“殿下坐鎮關西,總督雍秦,更兼護衛梁、益二州重責。方才高論天下六分,運籌帷幄,為何……獨獨不提這梁、益兩州?”馬清強壓下心頭翻湧的厭惡,目光銳利如刀,緊緊鎖住司馬顒那張蒼白而故作從容的臉,聲音卻努力保持著一種刻意的平靜。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字字清晰,如同重錘敲擊,“那裏,亦是我大晉之疆土,大晉之黎庶!”
司馬顒幹笑一聲,笑聲在寂靜的原野上顯得格外突兀而空洞,隨即又猛地揚起頭,下頜抬得高高的,仿佛在向誰展示他自以為是的驕傲:“唉——!”他拖長了話音,那歎息綿長而虛假,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滄桑感。
“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此乃金玉良言!當年諸葛孔明,坐擁天府之國的梁益沃土,對他逐鹿中原又有何裨益?不過徒耗國力罷了!他六出祁山,嘔心瀝血,所為何來?不就是為了奪取這關中形勝之地嗎?!”他猛地揮手指向身後蒼茫的關隴大地,動作誇張,帶著一種強硬的占有欲。“孤如今坐擁此地,虎視天下,自然要……麵向中原!”他的聲音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狂傲,仿佛中原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司馬顒臉上的笑容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換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真誠”。
他側過身,幾乎正對著馬清,那雙渾濁如泥沼的眼睛死死盯住馬清,一字一頓,仿佛在傳授畢生絕學:“阿清,”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蠱惑,“你一定要記住,成大事者,首在謀其本!切莫被任何旁枝末節所擾!孤所謀者,是問鼎中原,是那至高之位!”他微微前傾,身上那股混合著汗味、塵沙和陳舊熏香的複雜氣息撲麵而來,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若那梁、益的李氏能助孤成就此不世之功……”司馬顒的嘴角再次向上牽起,勾勒出一個極其虛偽、令人齒冷的笑容,那笑容裏充滿了居高臨下的施舍和冷酷的算計,像一個老練的教書先生看著懵懂的學生,“區區梁益二州之地,就算拱手送與他們,又有何不可?”
他微微搖頭,仿佛在感歎馬清的“天真”:“阿清,你記住啊,為天下蒼生計,不可惜小民,為千秋大業謀,不可惜區區之地。”
這番赤裸裸的、視國土如草芥、視蒼生如芻狗的言論,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紮進了馬清的心髒!一股混雜著憤怒、鄙夷和徹底醒悟的冰冷洪流,瞬間衝垮了所有堤壩!
他看著司馬顒那張虛偽的臉,仿佛看到了高平陵政變時司馬懿的冷酷,看到了司馬昭弑君的陰鷙,看到了司馬氏血脈裏流淌的、肮髒的權欲基因!他不再是一個可能的選擇,而是一個必須被終結的噩夢!
馬清深吸了一口氣,那溫熱的、帶著草木氣息的空氣湧入肺腑,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
他說出的話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殿下,請聽清。馬清,乃長沙王司馬乂帳下部司馬!將殿下您,安全押解至長安,交予長沙王發落,此乃馬清身為部將之職責!至於長沙王殿下如何處置您……”馬清翹了翹嘴角,用輕鬆的眼神看著司馬顒,“那是您家私事,非馬清一介武夫所能置喙,亦非馬清所願過問!”
“你……!”司馬顒臉上的所有偽裝瞬間崩塌!他猛地張開嘴巴,如同離水的魚,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卻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那雙渾濁如泥沼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露出了布滿猙獰血絲的慘白眼白,瞳孔因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劇烈收縮!下巴上那梳理得油光水滑的胡須,此刻失去了所有章法,像受驚的刺蝟般無規律地、劇烈地顫抖起來,幾縷胡須甚至黏在了他因驚駭而微張的嘴唇上。
“你不能!你不能把孤交給長沙王!他……他會殺了孤!阿清!你聽孤說……”他的聲音尖利而破碎,充滿了絕望的哀求。
“殿下看錯了馬清!”馬清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
“馬清並非殿下心中所想的那等趨炎附勢、唯利是圖之徒!”馬清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笑聲裏充滿了決絕的輕蔑,“馬清在乎的,是朗朗乾坤下的天地道義!”
“殿下亦有妻兒家小,承歡膝下。可殿下在揮斥方遒、爭霸天下之時,所殺之人,所滅之門,難道他們就沒有父母高堂?沒有妻子兒女?沒有日夜盼歸的親人?!”馬清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天地昭昭!日月可鑒!這世間是非功過,自有公論!老天爺……自有分數!”
這番話,馬清說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
司馬顒徹底僵住了。他張大的嘴巴忘記了合攏,像一個空洞而絕望的黑窟窿。眼神裏最後一點狡黠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般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死灰般的空洞和茫然。
他原本為了保持威嚴而刻意挺直的腰杆,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和精氣神,如同一個泄了氣的巨大皮囊,肉眼可見地矮塌、佝僂下去,癱軟在馬鞍上。那雙渾濁得如同泥塘汙水般的眼睛,此刻竟真的像泥塘被攪動一般,滲出了渾濁的淚水,沿著他蒼白鬆弛的臉頰,無聲地滑落。
“阿信!”馬清的聲音洪亮而堅定。
“在!”方信的聲音隨風飄了過來。
“帶河間王殿下——”馬清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大喊,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無形的波瀾,“回——長——安——!”
“諾!”方信的身軀猛地向右一側,從皮囊中抽出長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