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房事
字數:2826 加入書籤
“你這孩子!”馬袁氏一見他這模樣,立刻收起了方才的感慨,眉頭微蹙,下巴習慣性地往裏一收,嘴角向下撇著,露出一副典型的、恨鐵不成鋼的母親式嗔怪表情。
她快步上前,一把將手裏那塊洗得發白、卻幹淨柔軟的葛布汗巾塞到馬清手裏,同時伸出手指,不輕不重地在他汗津津的胳膊上戳了一下,“都十九快二十的人了!怎麽還跟個鄉下野小子似的,用袖子擦汗?一點規矩體統都沒有!讓人家看了笑話!”
她嘴裏數落著,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過兒子那身健碩的筋肉,心底深處其實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踏實和驕傲——這是她辛苦養大、能在亂世中護住自己的兒子。
馬清嘿嘿一笑,也不反駁,順從地接過母親遞來的汗巾。
那汗巾還帶著一絲母親手心的微溫。他不再像剛才那樣粗魯,而是仔仔細細地擦著臉上、脖子上、胸膛上的汗水,動作間,緊實的背闊肌和三角肌在濕透的衣衫下清晰地勾勒出充滿力量的輪廓。他一邊擦,一邊感受著微風吹過汗濕皮膚帶來的短暫清涼,以及母親那刀子嘴豆腐心的關懷帶來的暖意。
院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剛剛還在為“狗情淡薄”而失落不已的黑魚,垂頭喪氣地踱了進來。
它耷拉著耳朵,尾巴也無精打采地垂著,眼神裏還殘留著被“城裏狗”集體孤立的委屈。當它那濕潤的鼻子捕捉到主人熟悉的氣息,一雙原本黯淡的、如同蒙塵星星般的黑眼睛,瞬間被點亮了!
它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而親昵的“嗚汪!”叫聲,後腿猛地一蹬,整個身體像一道黑色的閃電般撲向馬清。兩隻健壯有力的前爪精準地搭在了馬清那汗濕的、如同鐵板般的胸大肌上,毛茸茸的大腦袋親熱地往他懷裏拱,那條蓬鬆的大尾巴更是甩得如同風車一般,帶著呼呼的風聲,幾乎要搖出殘影,毫不掩飾地表達著重逢的喜悅和全然的信賴——無論這洛陽城如何繁華,如何冷漠,主人寬闊溫暖的胸膛,才是它黑魚最安心、最眷戀的港灣。
馬清的手指埋進黑魚頭頂濃密粗硬的毛發裏,掌心在黑魚毛茸茸的大腦袋上緩緩摩挲。那觸感溫熱厚實,帶著大型犬特有的蓬勃生命力,指腹甚至能感受到皮毛下頭骨堅硬的輪廓。
黑魚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咽,濕漉漉的黑色鼻頭抽動了兩下,一雙平日裏神氣活現、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竟硬生生向下彎成了委屈的八字形,眼角似乎還泛著點不易察覺的水光。
“唉,”馬清歎了口氣,聲音在初夏微燥的空氣裏顯得有些無奈。他屈起手指,輕輕搔了搔黑魚耳朵後麵最柔軟的那塊皮毛,那裏是它最喜歡的部位,“沒有夥伴和你玩啊?”
黑魚立刻抬起腦袋,用濕涼的鼻尖蹭了蹭主人的手腕,喉嚨裏的嗚咽聲更響了,像是在急切地辯解。
“別急,聽我說。”馬清放緩了語調,指尖感受著黑魚耳朵上細密絨毛的觸感,“你現在可是進了洛陽城了,不是咱們老家那山野田間。這裏的鄰居們,都是有文化、講體麵的體麵人。你得學著斯文些,穩重些,知道嗎?尾巴搖得跟風車似的,見人就撲,嗓門還大,人家可不敢跟你玩。”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帶著點調侃的意味。
黑魚那雙剛剛還努力彎成八字、試圖博取同情的眼睛,瞬間瞪大了些,裏頭閃過一絲困惑,隨即又被更大的委屈覆蓋。
它原本精神抖擻豎立著的兩隻大耳朵,像被抽走了骨頭,一點一點地、沉重地耷拉下來,緊緊貼著碩大的頭顱。那條總是充滿活力左右擺動的大尾巴,也仿佛被無形的繩索捆住,先是幅度變小,接著越來越慢,最後隻是象征性地、無精打采地在青石板地上左右掃了兩下,揚起一小片微不可見的塵土。
它仰起頭,對著馬清短促地“嗷!嗷!”叫了兩聲,聲音悶悶的,帶著濃濃的不服氣。那眼神似乎在倔強地宣告:夥伴?文化?俺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但俺有這身力氣,有這口尖牙,還有這對爪子!爪子難道還不夠厲害嗎?俺能看家護院,能攆得野物滿山跑!管他什麽文化不文化,老子的爪子早晚會把文化管理得服服帖帖!
“好,那阿母就說個有用的。”馬袁氏俯身在案桌邊,將青釉瓷銚子裏的水摻入案桌上的十隻青瓷茶碗中。水柱撞擊碗壁,發出清脆悅耳的“嘩啦”聲。
她的目光似乎隨意地掃過正對著黑魚無奈搖頭的兒子,語氣也是平平淡淡的,仿佛隻是在談論今日的菜價,“如今,有了這像模像樣的院子了。你……啥時候娶個兒婦回來?”
馬清撫摸著黑魚腦袋的手下意識地頓住了。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這方小小的院落。
一進的院子裏,呈十字的通道將庭院分成四部分。前麵兩部分,一株桑樹和一株棗樹像兩把綠色的大傘為院子遮擋著夏日的陽光。兩株樹後靠廳房的一邊,種著韭菜和蔥蒜。
這套二進的小院,是馬清隨司馬乂從長安凱旋回到洛陽後兩個月買的。
武帝頒布的《戶調式》條文:六品官員,可擁有三進以下庭院。然而“可擁有”與“能擁有”,在洛陽這寸土寸金之地,隔著天塹鴻溝。
永寧裏、延年裏,那是公卿貴胄雲集之地,一座小小的二進院子,竟敢叫價一百八十萬乃至三百萬錢!那數字光是想想,就讓馬清覺得後背發涼,仿佛有無形的巨石壓上來。金市周圍,豪商富賈的宅邸鱗次櫛比,那裏的二進院相對“便宜”些,但也需一百二十萬錢上下。那銅錢碰撞的聲響,仿佛就在耳邊喧囂。
城外的房價則如同另一個世界。一座規整的二進庭院,三十萬錢足矣。低廉的價格,如同誘人的餌食,吸引著不少像他這樣的中低級官員和家境殷實的平民。
馬清當時站在城門口,望著城外低矮連綿的屋舍和遠處朦朧的田埂,心裏進行著激烈的拉鋸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