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立的臉上重新堆起那種故作輕鬆的笑容，仿佛在說一件再簡單不過、理所當然的事情“具體辦法？自然有！”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篤定，“其一，將那些占有大量良田的田主之土地，悉數分給無地、少地的百姓！如此，耕者有其田，民心得安，焉有不勤勉之理？”他伸出右手，做了一個“分”的動作。
    “其二，”他左手也抬了起來，做了一個“收”的手勢，語氣更加斬釘截鐵，“將城中商賈之店鋪、作坊，盡數收歸郡府！由郡府統一經營、統一調配！如此一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的奸商絕跡！市麵公平，物價平穩，百姓豈有不歡欣鼓舞之理？”他雙手攤開，環視眾人，臉上洋溢著一種“此計一出，天下太平”的自得笑容，仿佛這簡單的兩步便是濟世良方。
    “放屁——！！！”
    黑大漢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再次炸響！這一次，聲音裏不僅僅是鄙夷，更帶著一種被戳中要害的狂怒！他那被束縛的身軀劇烈地掙紮起來，刑凳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你他媽的給老子住嘴！”竇超猛地轉過身，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伸手指著黑大漢，臉上的橫肉因憤怒而扭曲，那道被小胡子遮掩的傷疤都仿佛猙獰起來。
    “狗官！”黑大漢毫不示弱，布滿血汙的臉猙獰如惡鬼，朝著竇超嘶吼。
    “啪——！！！”
    一聲沉悶卻極具穿透力的巨響驟然響起！馬清的手掌重重地拍在矮腳案幾光滑的漆麵上！幾案發出痛苦的呻吟，連帶著憑幾都微微震顫！
    所有人——方信、杜玄、劉佑、孔立、金文，那狂怒的黑大漢和正要發作的竇超——都瞬間僵住！所有的目光，帶著驚愕、畏懼、探究，齊刷刷地聚焦在馬清身上！
    馬清沒有看其他人。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冰錐，死死釘在竇超臉上！他的脖子微微前傾，朝著竇超的方向，下頜線繃得緊緊的。
    隨即，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無聲卻無比沉重的壓力，對著竇超眨了兩下眼睛！那眼神裏沒有絲毫怒意，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不滿！
    竇超臉上那因憤怒而扭曲的表情，如同被寒流瞬間凍結！兩道剛才還因狂怒而倒豎的濃眉，立刻如同霜打的茄子般耷拉下來，舒展開來。他的嘴角極其不自然地撇了撇，試圖擠出一絲帶著歉意的、討好的笑容，眼神裏充滿了被上位者威嚴震懾的慌亂。
    馬清的目光並未移開。他依舊那樣冰冷地、一瞬不瞬地盯著竇超，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竇超在這無聲卻重逾千鈞的逼視下，再也無法維持那僵硬的笑容。他眼神閃爍了一下，飛快地避開了馬清的目光，嘴角的弧度迅速消失，重新抿成一條緊繃的直線，頭顱沉重地、帶著一絲頹喪地垂了下去。額角似乎有細微的汗珠滲出，在油燈光下閃著微光。
    整個聽政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方才的唾罵、怒吼、拍案之聲仿佛被這絕對的寂靜吞噬。堂外草叢中蟋蟀“唧唧”的鳴叫，此刻顯得異常清晰，甚至有些聒噪，更反襯出堂內的落針可聞。
    搖曳的油燈下，孔立、金文、方信、杜玄、劉佑五張原本神態各異的臉，此刻都聚焦在馬清身上。連那被綁著的黑大漢，也暫時停止了掙紮，牛眼中帶著一絲驚疑不定。
    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足足持續了一息的時間，卻漫長得如同一個時辰。
    馬清才慢慢地、用一種低沉到仿佛從地底傳出的聲音開口“你……在曾府君麵前，也這般……放肆？”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直指竇超方才那逾越規矩的咆哮。
    竇超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立刻將身體完全轉過來，正對著矮屏後的馬清。雙手“啪”地一聲按在冰冷的地麵，支撐著身體，深深地彎下腰去，額頭幾乎要觸到地麵。
    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和惶恐“刺客……無禮咆哮，竇超……竇超一時意氣用事，未能克製，衝撞了府君威嚴！罪該萬死！懇請府君……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恕卑職此次失儀！”
    馬清的目光依舊冰冷，如同審視一件器物。他極其緩慢地收回了前傾的脖子，挺直了腰背。那雙如刀鋒般的眼睛，卻依舊牢牢鎖定在竇超那低垂的、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後頸上。
    直到竇超保持著那卑微的姿勢，僵硬地挺直了上半身，但頭依舊低垂，馬清才仿佛施舍般，緩緩地將那壓迫感十足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權力的邊界！馬清心中冷笑。
    在這等級森嚴的官場，地位低微者，唯有在為主子衝鋒陷陣、充當惡犬撲咬敵人時，才被默許可以不看主子眼色便狂吠咆哮。
    這就像看門狗，唯有在護主撕咬時，它的嚎叫才被視作忠誠而非僭越。
    竇超身為門下賊曹，浸淫官場多年，豈會不懂這最基本的規矩？他方才的失態，要麽是根本沒將自己這個新來的、根基未穩的太守放在眼裏，要麽就是刻意為之——一次赤裸裸的試探！試探他馬清的底線，試探他掌控場麵的能力！
    這次試探的結果，無需等到明日，恐怕今夜就會如同長了翅膀，飛遍須昌城的大小官吏耳中！
    馬清就是要讓竇超明白，更要讓旁邊看似平靜的孔立和金文明白——他馬清的邊界，清晰而不可逾越！不容試探，不容挑釁！
    他相信，經過今夜，無須幾日，整個東平郡的官吏，都將清晰地感知到這條無形的紅線。
    不再理會那如同鬥敗公雞般垂頭喪氣的竇超，馬清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重新落回孔立的臉上。孔立下意識地避開了馬清的眼神接觸。
    馬清微微低下頭，用牙齒輕輕咬了咬下唇內側的軟肉，眉頭緊鎖，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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