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清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孔立、金文、竇超三人。
    苟曦要走，自然會帶走一批死心塌地的親信爪牙，這些人自然也是毫無人性，樂於助紂為虐，在百姓的屍骨上狂歡。那麽，剩下的官吏呢？像眼前這三位，他們又該如何自處？是跟著一起瘋狂斂財，然後拍拍屁股走人？還是……
    撈錢！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
    趁著大樹未倒，拚命撈取足夠的錢財，然後遠走高飛！誰會去管這些螻蟻般的百姓是死是活？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總該……總該有那麽一絲惻隱之心吧？苟曦或許不是人，但那位死去的曾保卻曾有過片刻的掙紮。
    那麽眼前這三位呢？馬清的目光在他們臉上反複逡巡孔立那故作鎮定的油滑，金文那欲言又止的掙紮，竇超那莽撞下的麻木……他們到底是人還是鬼呢？
    “府君明鑒，”孔立似乎被馬清那毫無溫度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他歪了歪頭，避開那審視，“要建設一個全新的、富庶的兗州，是要花大錢的！所以……所以隻能讓百姓們……再忍耐個十年！十年後，一切就都好了！”
    “屁——！”黑大漢的怒吼再次如同炸雷般響起，充滿了最原始的憤怒和不屑。
    然而這一次，堂內再無人與他爭辯。所有人都垂下了頭。尤其是孔立、金文、竇超三人，仿佛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坐墊上，身體僵硬，連先前那些下意識的小動作都消失了。
    一陣不知從何處縫隙鑽入的穿堂風，帶著夜晚的涼意，悄然拂過刑堂。油燈的火苗被吹得劇烈搖曳、忽明忽暗。
    昏黃閃爍的光線下，從馬清的角度看去，每個人的側臉都變得扭曲而模糊，光影在孔立油亮的鼻尖、金文低垂的眼瞼、竇超緊繃的下頜上跳躍，如同鬼影幢幢，陰晴不定，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和壓抑。
    “吱嘎……吱嘎……”
    頭頂的黑暗中，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抓撓聲。是老鼠！在厚重的頂棚木梁之間爬行穿梭。
    馬清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那由方木層層疊蓋、構成穹窿狀的漆黑頂棚。那裏，隻有一片吞噬光線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隱藏著無數雙眼睛。
    苟曦分明是對治下百姓敲骨吸髓、飲血啖肉的暴虐！是要用東平數十萬生靈的血肉，鋪就他個人野心的通天之路！
    “哦？”馬清忽然笑了。他臉上浮現出一種恍然大悟、極其讚同的神情，朝著孔立重重地點了點頭，仿佛被對方那“十年大計”徹底說服。
    他話鋒陡轉，聲音清晰而突兀“對了，曾保曾府君……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他的發問極其突然，沒有任何鋪墊。但他的表情卻無比真誠，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請教的笑意。他先是看著孔立問出這句話，隨即，仿佛為了表示這問題並非針對他一人，目光又非常自然地掃過金文和竇超的臉，將三人同時納入詢問的範圍。
    孔立的身體不受控製地猛地向後一挺，原本倚靠的姿勢瞬間僵直！那油光發亮的鼻尖，恰好暴露在搖曳油燈的光暈中心，顯得異常突兀和滑稽。他幾乎是本能地轉過頭，目光在金文和竇超臉上飛快地掃過。
    金文衝馬清伸了伸脖子，他的胸脯一挺，見孔立回過頭來看他，他又縮了回去。
    竇超則是不經意地快速眨了幾下眼睛，濃密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翅扇動。
    孔立收回目光，強自鎮定。他雙手用力地撐在盤坐的大腿上，身體不易察覺地前後微微晃動了一下，似乎在調整坐姿。
    他抬起眼，目光斜睨著東北方向的虛空，仿佛在努力回憶，臉上顯出一種陷入沉思的表情“那日……清晨，”他的聲音放慢，帶著一種追憶的沉重，“下官如常來到這間堂屋，準備向府君稟報事務。剛推開這扇門……”他的手指了指聽政堂的大門方向，“就看見……看見曾府君他……倒臥在東側的地上！”他的聲音帶上了幾分恰到好處的顫抖，“衣袍……衣袍上全是……是血！一大片暗紅的血！”
    他頓了頓，仿佛被那可怕的回憶攫住，喉頭滾動了一下“下官……下官當時魂飛魄散！急忙撲過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他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真切的悲痛和難以置信，“一絲……一絲氣息也無了！我立刻……立刻命人飛跑去喚醫師！可等醫師趕到，仔細查驗後，隻說是……是脈溢之症突發，血湧如泉，已然……已然回天乏術了！”
    他重重歎息一聲，臉上寫滿了惋惜和沉痛，嘴角向下撇著，仿佛在強忍著巨大的悲傷，不讓淚水滑落。
    脈溢症是一種動脈瘤破裂的病，發病時，血從毛孔出如泉湧，是一種不治之症。
    “脈溢之症……”馬清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病症名，眉頭微蹙，目光卻依舊緊盯著孔立，語氣保持著一種謙遜的探尋“如此說來……曾府君發病之時，身邊竟無一人侍奉？”他似乎在為這位同僚的孤獨離世感到遺憾。
    “唉！”孔立重重歎息，臉上那份悲痛更濃了，“曾府君精力過人，尤……尤其喜歡夜深人靜時，獨自在此批閱公文，不喜旁人打擾。這是他的習慣……誰……誰曾想……”他聲音哽咽。
    堂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連那一直憤怒咆哮的黑大漢，此刻也仿佛忘記了仇恨，微微張著那沾滿血汙的嘴，瞪著一雙牛眼，定定地看著這邊，臉上帶著一絲聽故事的茫然和好奇，像個懵懂的孩童。
    “每日無論……無論處理公務到多晚，”一個微弱的、帶著遲疑的聲音忽然響起，是金文。
    他微微欠著身子，目光看似落在馬清身上，但那雙黑漆漆的眼珠子，卻極其隱晦、極其快速地朝他左側的孔立和右側的竇超滑動了兩次！他處在孔立身後、竇超身前的位置，這個隱蔽的動作並未被那兩人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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