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失聲的廩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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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在這城裏失聲了——不是死去,而是被迫閉了嘴。你一進廩丘,便會聽不到真正的笑聲,隻剩下被壓扁的呼吸和匆匆的腳步。
    出了令人壓抑的甕城,便是東市。
    按照常理,此處應是廩丘城內最喧囂熱鬧的所在之一,因為這裏是官營鐵器的主要集散地。然而,眼前的景象卻出乎意料地冷清。街道兩旁是幾間規模不小的鐵匠鋪和官營的器作局,貨架上、棚子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鐵器——犁鏵、鋤頭、鐮刀、鐵鍋,甚至還有打造好的矛頭、刀胚。寒光閃閃,數量不少。
    詭異的是,偌大的市場裏,竟看不到幾個買主的身影!店鋪的夥計或掌櫃大多倚著門框,百無聊賴地望著天空,或者幹脆打著盹兒。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煤煙味和鐵鏽的氣息,卻唯獨缺少了市集應有的嘈雜人聲。
    一陣“叮當!叮當!”有節奏的打鐵聲從不遠處傳來。循聲望去,隻見一家鐵匠鋪的爐火正旺。一名鐵匠赤裸著上身,露出根根分明的肋骨和深陷的兩頰。他正奮力揮舞著鐵錘,敲打著一塊燒紅的鐵胚,火星四濺。每一次錘擊,他瘦弱的身軀都隨之劇烈地晃動一下,仿佛隨時會散架。
    馬清策馬靠近幾步,駐足觀看片刻,隨即開口詢問。
    那瘦骨嶙峋的鐵匠停下手中的活計,喘著粗氣,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原來,這東市所產的鐵器,要麽是直接供給本州官府衙門和軍隊,要麽就是銷往其他州郡。本城的普通百姓若想購買鐵器,哪怕是區區一口鐵鍋、一把菜刀,都必須先向官府提出申請,說明用途,待層層審批獲得許可後,才能憑官府的批文到這裏來定做。私自購買?那是想都不敢想的重罪!
    三人不再停留,催馬離開這冷清得詭異的東市,繼續沿著街道前行。
    前方的景象開始變化。聯排的低矮土坯民房逐漸被帶有高大院牆的塢壁式宅邸所取代。轉過一個十字路口,經過十二座直徑足有兩丈、如同小山般矗立的巨大米倉,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極其寬闊、氣派非凡的大道出現在眼前——這便是廩丘城的中軸線,朱雀大街!街寬九丈,路麵由巨大的青石板鋪就,平整光潔,足以容納十數匹馬並行。街道兩旁,是更加氣派的官署和顯赫士族的府邸。
    朱雀大街的盡頭,便是整座城市、乃至整個兗州權力的——兗州刺史府!府邸建築群巍峨宏大,飛簷鬥拱,氣象森嚴。一杆異常高大的旌旗矗立在府門前廣場的旗杆上,旗麵在風中獵獵招展,仿佛一隻巨大的、不可一世的手掌,將那方湛藍的天空硬生生地貼上了一副刺眼的膏藥。
    廩丘城確實比他們一路行來所見的其他兗州城市要繁華得多,道路整潔,屋舍儼然。街麵上也看不到流民乞丐或偷雞摸狗之徒,治安似乎極好。
    然而,行走在街上的行人,無論士庶,臉上都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木然。眼神空洞,步履匆匆,彼此間很少交談,即使說話也壓低了聲音。
    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抑之中,肅殺的氣氛比城外更加濃重。
    在街頭巷尾,不時能看到一些穿著深灰色勁裝的人影。他們身上沒有任何表明身份的標識,或獨行,或三兩成群,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
    他們步伐沉穩,眼神銳利如鷹。每當這些“灰衣人”出現,附近的百姓都如同驚弓之鳥,要麽立刻低下頭加快腳步匆匆避開,要麽僵在原地,屏息凝神,唯恐引起他們的注意,臉上寫滿了畏懼和順從。
    馬清端坐在馬背上一言不發。他的內心卻如同奔湧的暗流,急速地盤旋著同一個問題見苟曦時,該說什麽?怎麽說?
    他並非第一次見苟曦。上次相見,他還是長沙王司馬乂身邊的一名特屯屯長,官職雖低,卻代表著一位實權藩王。
    那時的苟曦,對他這個“王使”可謂禮數周全,甚至帶著幾分刻意的客氣。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他馬清,隻是苟曦治下的一個郡守。身份的巨變,意味著地位的天壤之別。
    馬清的手指在韁繩上無意識地收緊。他在心裏反複推演著見麵時的每一個細節
    如何行禮?是恪守郡守見刺史的常規禮節,還是需要更深的姿態以示臣服?苟曦此人,極其在意威儀。
    如何稱呼?“苟公”?“使君”?還是更顯恭敬的“明公”?一個稱呼,可能就決定了談話的基調。
    如果苟曦問起他如何評價東平的現狀,他該怎麽說?
    最後一點是馬清最擔心的,那就是苟曦可能給馬清定下兩月後上交糧食的任務。若其他都可以虛與周旋,這個有具體數字的任務才是逼馬清就範的利器。
    是立刻拒絕,還是暫時答應,然後行緩兵之計?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道深淵。馬清的眼前閃現出苟曦那張黝黑,顴骨高高的臉,這張臉一會兒笑,一會兒陰沉冰冷。
    遠處,刺史府那巍峨的建築像一頭蟄伏的、隨時會擇人而噬的巨獸。高牆之上,幾麵玄黑色的旌旗獵獵舞動,旗麵上的圖案看不真切,隻覺像幾道猙獰的傷疤,劃破了藍藍的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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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清深吸一口氣。
    空氣中混雜著潮濕的泥土氣息、遠處人家未散盡的、帶著焦糊味的炊煙,還有一種……更詭異的、若有若無的鐵鏽般的腥氣,絲絲縷縷地鑽入鼻腔,令人喉頭發緊,胃部微微抽搐。
    馬清收住有些飄忽的心神,強迫自己聚焦。他微微在鞍上挺直了腰背,深邃的目光如同鷹隼,銳利地掃向刺史府周圍。每一處簷角,每一個可能的陰影角落,都不放過。
    袁通也在馬上做出了反應。他那覆蓋著鐵甲的身軀發出沉悶的金屬摩擦聲,脖頸帶動著頭顱,如同機械般僵硬而警惕地轉動。一雙因常年沙場風霜而顯得粗糙銳利的眼睛,先是猛地向上掃視兩側寂靜的屋頂,隨即又像犁地一般,仔細地、呈扇形地掃描著前方刺史府周遭的一切動靜。
    左側的方信下意識地前傾了身體,修長的脖頸盡力向前探出,年輕而銳利的目光緊緊鎖死刺史府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重重高牆。
    這三人心照不宣、近乎本能的動作,是無數次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後烙進骨子裏的戰場習慣——軍人至此,勘察地形、洞察先機已成本能,尤其是在這龍潭虎穴之畔。
    馬清知道一腳踏入這片被安排好的庭院,很多結局都不可逆。
    風在旌旗下顫動。馬清放下馬鬃,冷冷地說了一句隻有他們能聽見的話“有備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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