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的烽火台讓馬清看到了一絲希望。通過烽火，信息能在盞茶之間直抵壽張，快過任何快馬。但點烽火的人，需要十分的勇敢，他們孤懸於城外孤峰，暴露在洶湧而來的流寇視野之下，隨時可能麵臨圍攻和死亡。
    他將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交給丁魚留在範縣的這支屯隊。
    一方麵是他不願拆散其他正在備戰的戰鬥部隊，另一方麵，也因這個屯在範縣駐紮日久，更熟悉周邊地形。屯長高山，伍長趙俊，都是經曆過洛陽慘烈夜戰並幸存下來的老兵。還有伍長阿吉，雖然沒有參加過那場驚心動魄的夜戰，也是他馬清當年任屯長時的老部下。
    這份淵源，讓他對這支屯有著一份特殊的親近和信任。
    然而，他充滿期望的問話出口後，整個廣場卻陷入了一片死寂。
    二十名伍長，無一人吭聲。他們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仿佛連呼吸都一同屏住了。許多人下意識地垂下了頭，躲避著馬清的目光，如同犯了錯的學生害怕被先生點名。隻有身後那兩棵老鬆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持續的、細微的沙沙聲。
    屯長高山額頭青筋跳動，他舞動著兩隻大手，本就凸出的眼睛因焦急而鼓得更圓，幾乎要掉出來一般。
    他壓低聲音，試圖鼓動“弟兄們！想想看，去點烽火，總好過在城頭上和賊寇刀對刀、槍對槍地拚命啊！至少……至少還有這些錢拿不是？”
    時間一點點流逝，近乎半盞茶的功夫，回應他的，隻有令人難堪的沉默和躲避的眼神。
    馬清心底閃過一絲失望，他嘴角撇了撇，做出一絲笑意掩飾心裏的失望。
    他朝伍長們揮了揮手，語氣變得平靜卻帶著疏離“本府並非在下死命令，隻是希望看到自覺請纓的勇士。若諸位皆有顧忌……”他頓了頓，轉過身，作勢欲往正堂走去，“那就先解散，等候你們屯長另行安排吧。”
    馬清的身子從正麵麵對伍長們，轉到了側身對著伍長們，他正要轉成背對伍長們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我們去。”
    是一個並不高昂，卻異常清晰、熟悉的聲音。
    馬清猛地轉回身。
    隊列中，伍長趙俊一步跨出，站定在隊列之前。他的挺著胸脯，目光平直地望向馬清，臉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唯有緊抿的嘴角透著一股決絕。
    範縣縣衙庭院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馬清看著出列的趙俊，一時間竟有些難以置信。跟隨著他一路從行伍中拚殺出來的老部下，大多都已得到提拔，趙俊資曆雖老，卻至今仍隻是個伍長，屈居於高山之下。這升遷緩慢，馬清確實有意壓製，因為馬清一直厭惡他的人品。但更深層的原因，還在於他自身。
    此人作戰從未敢身先士卒，每每縮於人後；平日裏又慣愛占手下兵卒的小便宜，克扣些微糧餉；對上則極盡諂媚之能事。這般品性，在士兵中毫無威信可言，讓他當個伍長已是勉強。
    類似趙俊這樣的人，若在太平年月，憑著一套鑽營逢迎的本事，或許能混得風生水起，甚至爬上高位成為將軍。隻是，讓他成為將軍的軍隊注定是腐敗不堪的軍隊。這樣的軍隊一旦臨戰，必將一觸即潰。
    丁魚曾向馬清提過，他說高山多次想提拔趙俊為什長。馬清隻回了一句“往後惡仗不會少。他是你的直接下屬，我尊重你的決定。但你需保證，他絕不會在關鍵時刻影響你麾下部隊的戰力。”
    自此，丁魚再未提及此事。
    在戰場上，堅固嚴整的軍陣是取勝和生存的基石，若因某個薄弱環節被敵人突破，引發的將是一場災難性的潰敗和屠殺。
    趙俊此刻的主動請纓，完全超出了馬清的預料。他原本的計劃中，根本沒有考慮過趙俊。
    “趙俊…你…”高山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喉嚨劇烈地滑動著，仿佛硬生生吞下了一顆囫圇的幹棗。他那張原本就顯得窄長的臉，因極度的驚愕而扭曲，竟仿佛變寬了不少，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出列的下屬。
    馬清一時語塞，竟不知該說什麽。庭院裏隻剩下廂房中傳來的、似乎也放輕了的算盤聲和刀筆聲。
    “府君，屯長，”趙俊站得筆直，目光依次看向馬清和高山，眼神裏是一種罕見的、近乎陌生的堅定。
    他微微彎腰，朝二人拱手，聲音清晰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趙俊願帶領本伍弟兄，前往烽火台執行軍令！”
    “趙俊，”馬清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到趙俊麵前，他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沉重如山，“你要想清楚，此事關乎全局勝敗，絕非兒戲。一旦有絲毫閃失，烽火未能如期點燃，或是訊息有誤，不僅我範縣守軍可能全軍覆滅，這滿城數萬百姓，也必將遭流寇屠戮！你……當真明白？”
    “府君，我想得很清楚了。”趙俊迎上馬清審視的目光，那雙平日裏總是閃爍著機靈甚至油滑光芒的眼睛，此刻卻變得持重而沉靜。
    他抬手，指向東北方向那座隱約可見的山峰輪廓“我和手下的弟兄們前些日子巡哨，去過那山上幾次，對那裏的地形比誰都熟。而且……”他話鋒一轉，嘴角扯出一絲熟悉的、帶著點市儈氣的笑容，指了指不遠處那箱銅錢，“弟兄裏頭，確實有兩個要錢不要命的家夥。我這也是……替兄弟們尋個搏富貴的機會。”
    “嘩——”他這話一出，原本凝滯緊張的氣氛瞬間被打破，身後那些屏息凝神的伍長們忍不住發出一陣壓低了的、混雜著釋然和些許戲謔的笑聲。凝重的空氣仿佛一下子流動開來。
    “好！待戰事結束，我親自來山上接你們。”馬清用力拍著趙俊的肩膀，將他從隊列前拉離，走到二十步開外一株鬆樹的陰影下。鬆針的清新氣息微微衝淡了空氣中的燥熱。
    “阿俊，”馬清的聲音壓得極低，僅容兩人聽見，帶著一種久違的、近乎兄弟般的語氣，“你我是在左軍時就一起滾泥爬坑的老兄弟了。過去那些事，今日就不提了。”他稍作停頓，目光灼灼地看著趙俊，“軍隊還要擴編，等這次你立下大功，我就給你連升三級，直接提拔你做屯長！”
    趙俊的眼中瞬間閃過一道極其明亮的光彩。他挺直腰板，用一種豪爽又激動的眼神看著馬清“多謝府君栽培！過去……沒什麽事，趙俊隻知道，您是府君！”
    “好，好。”馬清伸出手臂，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我沒有別的要求，隻要求你，把烽火點亮，活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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