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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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二年,十一月初。大安口。
    寒風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古老的城牆上,發出嗚咽似的怪響。天空陰沉得像是要塌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遠方的燕山餘脈。
    城牆垛口後麵,幾個穿著各式棉甲、號褂的士兵擠在一起,跺著腳,哈著白氣。
    “他娘的,這鬼天氣,凍死個人!”一個臉膛黝黑,胡子拉碴的老兵縮著脖子,往凍得通紅的手上哈了口熱氣,罵罵咧咧道,“放著宣府、大同那邊不待,偏把咱們這群九邊各鎮調來的‘精銳’塞到這鳥不拉屎的大安口?活見鬼了!”
    他叫王老五,是宣府鎮的老兵痞了,調來這大安口快一個月,嘴裏的抱怨就沒停過。
    旁邊一個看著不過二十歲左右,臉龐雖顯年輕卻透著一股精幹之氣的年輕士卒,名叫張石頭。他原是宣府鎮上一名出色的鳥銃手,因此被選調至此,是這批調來的精銳中年紀較輕的一個。聽了王老五的抱怨,他忍不住反駁:“王哥,話不能這麽說。來這兒之前,陳將軍不是說了嗎?這是皇爺親自下的旨意,說這裏至關重要!”
    張石頭雖然不是新兵,但家裏也並不富裕,調來此處後,不僅餉銀提高到了每月二兩且準時足額發放,裝備也換了新的,對那位銳意革新、不吝賞賜的年輕皇帝充滿了感激。
    “再說了,”他補充道,聲音裏帶著一股真誠的勁兒,“皇爺給咱們加了餉,這個月是足額發的,一文都沒少!還下了明旨,要是咱們…咱們真為國盡忠了,家裏婆娘娃兒每月都能領到撫恤銀子,管到娃兒長大成人!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
    王老五嗤笑一聲,吐了口唾沫在凍得硬邦邦的牆磚上:“恩典?小子,你懂個屁!餉銀是好,撫恤聽著也不賴,可那也得有命花、有命看呐!”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股子憤懣:“你也不想想,咱們足足三千人!都是從九邊各鎮抽調過來的悍卒,還有新撥來的那些鳥銃、佛朗機炮…這麽大的陣仗,守這麽個破關口?這大安口多少年沒走過大股韃子了?蒙古韃子都嫌這兒路不好走!皇爺這是聽了哪個書呆子瞎咧咧,拿咱尋開心呢!”
    這話引起了周圍幾個老兵的共鳴。
    “就是,王哥說得在理!咱們在這喝西北風,萬一韃子主力真從山海關或者喜峰口那邊打過來,咱們在這兒有啥用?”
    “我看皇上還是太年輕了,想一出是一出……”
    張石頭聽得臉紅脖子粗:“你們…你們怎麽能這麽說皇上!皇上是天子!他說這裏重要,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眼看就要吵起來,旁邊一個三十來歲,臉上帶著一道淺疤的什長,名叫李鐵柱,沉聲喝道:“都閉嘴!吵什麽吵?!”
    李鐵柱為人穩重,是這幫兵痞裏的主心骨。“皇爺的心思,咱們當兵的瞎猜什麽?軍令如山,懂不懂?!咱們吃的是皇糧,拿的是軍餉,守土有責!管他韃子從哪兒來,守好咱們腳下這塊地,對得起發的銀子,就是本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語氣緩和了些:“再說了,你們自己摸摸良心,這個月餉銀是不是按時足額發的?軍械庫裏的家夥是不是比以前好使多了?陳將軍雖說操練得緊,可你看這城牆,是不是加固了?滾石檑木、火油猛火,哪樣少了?真要打起來,這些都是保命的東西!”
    眾人被他一說,想起這一個月來的變化,不少人沉默了。確實,待遇提高了,裝備改善了,連新調來的這位陳繼盛將軍,雖然嚴厲,但賞罰分明,練兵也確實有章法,整個關城的防禦肉眼可見地比以前強了不止一星半點。
    爭吵暫時平息,但空氣中的疑慮和不安並未完全消散。他們拿著最好的待遇,守著一個看似最不重要的地方,這本身就透著一股詭異。
    就在這時,負責在最高處了望塔上警戒的士兵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北邊——!有煙塵——!!”
    這一聲喊,如同在平靜的油鍋裏丟進了一顆火星。
    城牆上所有的人,無論是剛才在爭吵的,還是在打盹的,亦或是默默擦拭武器的,全都像被針紮了一下,猛地抬起頭,湧向北麵的垛口。
    李鐵柱一把推開擋在前麵的士兵,搶到垛口邊,眯著眼極力遠眺。張石頭緊隨其後,緊張得心髒都快跳出嗓子眼。王老五也顧不上抱怨了,臉色煞白地伸長了脖子。
    隻見遙遠的地平線上,一片黃褐色的煙塵如同怪獸般緩緩升騰、彌漫,遮蔽了小半個天空。在那煙塵之下,無數細小的黑點正快速蠕動、匯聚,逐漸連成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黑色潮水,緩慢而堅定地向著大安口的方向壓過來!
    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騎兵奔馳的身影,以及無數迎風招展的旗幟!
    那絕不是幾十幾百人的小股騷擾!
    “快!快看旗號!” 李鐵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旁邊有眼神好的士兵已經看清了:“是…是鑲黃旗!還有…還有正藍旗的大旗!天呐!是真韃子!是韃子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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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
    急促的警鍾聲響徹關城內外,淒厲的號角聲此起彼伏。
    新任守將陳繼盛一身鐵甲,腰懸佩刀,快步登上城樓。他麵沉似水,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遠方的敵陣,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傳令!”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卻異常清晰,“全軍戒備!弓箭手拋射準備!火銃手裝彈,聽我號令!炮手準備點火!滾石檑木準備!任何人不得擅離職守,違令者斬!”
    城牆上瞬間忙碌起來,之前的抱怨、疑慮、恐懼,在真正的敵人麵前,都被求生的本能和軍人的職責所取代。士兵們各就各位,弓上弦,刀出鞘,黑洞洞的銃口指向前方。
    張石頭緊緊握著手中的三眼銃,手心全是冷汗,牙齒都在打顫。他旁邊的王老五,臉色雖然依舊難看,但動作卻異常麻利地檢查著火繩和彈藥,嘴裏低聲咒罵著:“他奶奶的…還真讓那小皇帝給蒙對了……這下可真是要了親命了……”
    李鐵柱則大聲地在自己負責的垛口段來回奔走,不斷地重複著命令:“穩住!都給老子穩住!韃子人多,別慌!聽號令!瞄準了再打!節省彈藥!”
    遠方的後金軍陣中,前鋒部隊已經開始脫離主陣。大約數千名騎兵和步甲組成的隊伍,呐喊著衝了過來。他們並非後金最核心的巴牙喇精銳,更像是普通的八旗兵和一些新附的蒙古部落士兵,裝備參差不齊,衝鋒的陣型也略顯鬆散。顯然,後方的皇太極並未在一開始就投入主力,而是派出了這支部隊進行試探。
    但這數千人的衝鋒,依舊帶來了極大的壓迫感。馬蹄聲、呐喊聲匯聚在一起,如同沉悶的雷聲滾滾而來。
    “韃子進三百步了!” 有軍官高聲喊道。
    陳繼盛站在城樓上,紋絲不動,目光死死鎖定著越來越近的敵軍。
    “二百五十步!”
    “二百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後金軍已經進入了弓箭和火銃的有效射程。他們也開始稀稀拉拉地放箭,箭矢射在城牆上,發出噗噗的響聲。
    陳繼盛猛地抽出佩刀,向前一指,厲聲喝道:“放箭!開火——!!”
    命令下達的瞬間,大安口城頭仿佛活了過來!
    “嗡——!” 無數弓弦震響,密集的箭雨如同烏雲般騰空而起,劃過一道弧線,狠狠地砸進衝鋒的後金軍陣中。
    “砰!砰砰砰——!” 緊接著,數百支火銃同時噴吐出火舌和濃煙,震耳欲聾的爆響連成一片。鉛彈呼嘯著撕裂空氣,精準地射向目標。
    衝在最前麵的後金士兵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壁,人仰馬翻,慘叫聲此起彼伏。他們顯然沒有預料到這座看似不起眼的關隘,火力竟然如此凶猛密集,而且準頭還相當不錯!
    第一輪打擊就讓他們的衝鋒勢頭為之一滯。
    “放!” 陳繼盛再次下令。
    又一輪箭雨和彈丸覆蓋過去。城牆上儲備的滾石檑木也開始被推下,呼嘯著砸向試圖靠近城牆的敵人。
    後金的先鋒部隊徹底被打懵了。他們原本以為這隻是一次輕鬆的叩關,卻沒想到迎頭撞上了一塊燒紅的鐵板。幾次嚐試重新組織衝鋒,都被城頭持續而猛烈的火力壓製了回去。
    領軍的後金將領見狀不妙,知道僅憑這點兵力強攻無望,而且傷亡還在不斷增加,隻得無奈地下令後撤。
    看著如同潮水般退去的敵人,城牆上爆發出一陣短暫的歡呼。張石頭興奮得臉頰通紅,差點跳起來。
    但歡呼聲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李鐵柱抹了把額頭的汗水,看著城下丟棄的百十具屍體和遠處重新集結、陣型更加嚴整的後金大軍,臉色凝重地對旁邊的王老五說:“看見沒?這隻是韃子的炮灰,探路的。”
    王老五心有餘悸地點點頭,聲音幹澀:“他娘的,炮灰都這麽難打……後麵那些穿白甲、戴紅纓的真韃子上來,咱們……頂得住嗎?”
    這個問題,縈繞在城頭每一個明軍士兵的心頭。
    遠處,後金軍的中軍大纙之下,皇太極放下了手中的千裏鏡,原本帶著一絲輕蔑和自信的臉色,此刻已是陰沉如水。先鋒試探的失利和超乎預期的傷亡,讓他意識到,這座不起眼的大安口,恐怕會成為他南下之路上第一個難啃的骨頭。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前方重新開始忙碌的大營,攻城器械被緩緩推上前,更多身著重甲的士兵開始集結。
    “傳令,”皇太極的聲音帶著一絲寒意,“準備強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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