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老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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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米育苗的土床剛整出個雛形,李老栓的咳嗽聲就一天比一天重了。
    起初誰都沒當回事。春耕時節的莊稼漢,哪個不是咳兩聲就接著幹活?直到那天清晨,方稷看見老人蹲在田埂上,咳得整個人蜷成一張弓,暗紅的血沫子星星點點濺在翻新的黑土上。
    "李叔!"方稷手裏的鐵鍬"咣當"砸在地上。
    李老栓慌忙用腳撥土蓋住血跡,咧開缺了門牙的嘴:"沒事兒!老毛病了......"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咳,瘦骨嶙峋的脊背像張拉壞的弓弦般顫抖。
    方稷這才注意到,老人棉襖後心處洇著一大片汗堿。
    赤腳醫生趙大腳被王鐵柱揪來看診時,正趕上李老栓咯血。沾著泥巴的手指搭在枯枝似的腕上,半晌沒說話。
    "到底咋回事?"王鐵柱急得直搓手。
    趙大腳瞥了眼縮在灶台邊的狗剩,把兩人拽到門外:"癆病。早些年餓壞了肺,如今積勞成......"
    "放屁!"王鐵柱一腳踢飛了破瓦盆,"開春還見他扛兩百斤糞肥!"
    碎瓦片"嘩啦"濺進豬圈,驚得老母豬直哼哼。趙大腳苦笑著從藥箱掏出個髒兮兮的玻璃瓶:"磺胺片,一天兩片。不過......"他壓低聲音,"這病要靜養,再下地......"
    話沒說完,屋裏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三人衝進去時,李老栓正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炕沿——他想去給豬添食。
    消息像長了腿,晌午不到就傳遍了全村。
    方稷帶著知青們趕到時,李家土屋前已圍了不少人。張嬸挎著蓋藍布的竹籃,裏頭躺著兩個攢了不知多久的雞蛋;栓子娘抱著剛拆洗的棉被,正跟幾個婦女咬耳朵;連平日最摳門的趙會計都拎了半口袋糙米,蹲在門檻上悶頭抽煙。
    屋裏飄出苦腥的藥味,混著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方稷彎腰進門,差點撞上端痰盂出來的狗剩,孩子眼睛腫得像桃,陶盆邊緣沾著可疑的暗色。
    炕上的李老栓似乎更瘦了,顴骨高高支著蠟黃的皮,棉被下幾乎看不出人形。見方稷進來,老人渾濁的眼珠突然亮了一下,哆哆嗦嗦從枕下摸出個布包。
    "玉、玉米......"他氣音嘶嘶的,"按你說的......浸了草木灰水......"
    布包裏是精心挑過的種子,每粒都裹著均勻的灰白色。方稷突然想起三天前,老人蹲在灶膛前,就著火光一粒粒挑種子的背影。
    王鐵柱蹲在炕沿"吧嗒"抽煙,突然開口:"老栓,隊裏議過了。狗剩今後吃派飯,一家管兩天。"
    李老栓的手指猛地揪緊被角,指節泛出青白色。
    "不......"老人喉嚨裏滾著痰鳴,"娃能幹活......割豬草、拾糞......別當累贅......"
    一直沉默的狗剩突然"哇"地哭出來,髒兮兮的臉埋在爺爺手心裏:"我明兒就去掙工分!一天......一天掙五個!"
    滿屋子人都在抹眼睛。張嬸的雞蛋"咕嚕嚕"滾到炕席上,被虎子娘一把按住。
    夜深了,眾人被王鐵柱趕回去歇息。
    方稷落在最後,聽見身後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像鈍鋸子拉扯朽木。
    月光把土路照得慘白。路過育苗床時,他發現新糊的報紙缽被人細心覆了層草簾——
    方稷蹲下身,手指輕輕撫過那些新糊的報紙缽。潮濕的紙漿還未幹透,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草簾編得極細致,邊緣都用秸稈仔細地紮緊了,連一處透風的縫隙都沒留下——這分明是李老栓的手筆。
    他的指尖突然顫抖起來。眼前仿佛浮現出那個佝僂的身影:深夜裏,老人拖著病體悄悄摸到育苗床前,就著微弱的月光,一點一點往紙缽上覆草簾。咳嗽肯定壓得很低,悶在胸腔裏化作一陣痙攣,卻還是堅持著把每一株幼苗都護得妥帖。
    "這老倔頭......"方稷的喉結滾動了幾下。夜露打濕的草簾觸手冰涼,他卻覺得掌心發燙,那裏似乎還殘留著老人粗糙掌心的溫度。
    育苗床旁的泥土上,幾個歪斜的腳印深深淺淺。方稷突然注意到,最深的那個腳印旁邊,有一小片被蹭亂的泥土,老人一定是咳得站不穩,不得不蹲下來緩了緩。可即便這樣,草簾還是被仔細地蓋好了,連邊角都掖得嚴嚴實實。
    夜風掠過田埂,草簾沙沙作響。方稷猛地別過臉去,月光下,他的眼眶紅得厲害。這些粗糙的草簾,比任何華麗的言辭都更讓他心頭發燙。老人用最後的力氣,把對土地的熱愛、對豐收的期盼,都編進了這一根根稻草裏。
    "您這是......"他喃喃自語,聲音哽在喉嚨裏。手掌無意識地攥緊,幾根稻草從指縫間刺出來,紮得生疼。這疼痛讓他想起李老栓教他認苗時,老人粗糙的手指劃過他掌心的觸感,那麽溫暖,那麽踏實。
    遠處傳來幾聲犬吠,方稷卻遲遲沒有起身。
    他就這樣蹲在育苗床前,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晨露打濕了他的褲腿,也打濕了那些被精心嗬護的報紙缽。新的一天要開始了,而那個總在黎明前就下地的人,此刻卻躺在病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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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稷終於站起身,拍了拍沾滿泥土的膝蓋。轉身時,他看見最早一批覆了草簾的紙缽裏,已經冒出嫩綠的芽尖。在晨光中,那些新生命倔強地昂著頭,像極了那個不肯向病痛低頭的老農。
    第二天育苗時,全村人都心不在焉。
    方稷正教婦女們配營養土,忽聽曬穀場方向傳來撕心裂肺的喊聲。他拔腿就跑,迎麵撞上慌慌張張的狗剩:"方叔!爺、爺他......"
    李老栓倒在育苗床旁,佝僂的身子蜷成團,嘴角還掛著血沫子。半截煙袋杆掉在手邊,煙鍋裏火星未滅,老人是撐著來查看苗情的。
    "胡鬧!"王鐵柱背起人就往赤腳醫生家跑,後脖頸青筋暴起,"你不要命了?!"
    李老栓伏在他背上,氣若遊絲:"咱......咱們種的......種......"枯枝似的手還比劃著。
    方稷追著跑了幾步,突然被什麽絆住。低頭看,是老人掉落的布鞋,磨穿的鞋底裏,墊著張泛黃的《民生日報》,日期是去年豐收那天。
    赤腳醫生家的土炕前,趙大腳搖頭搖得像撥浪鼓:"得送縣醫院!"
    王鐵柱急得滿嘴燎泡:"介紹信咋開?糧票夠不夠?"
    "我帶他去。"方稷突然說。屋裏霎時安靜,所有人都盯著他。
    方稷摸出貼身的農校學生證:"縣醫院有我老師的同學,我來下向前老師說過有事可以找他同學。"他轉向狗剩,"去把你爺的棉襖拿來,夜裏車上冷。"
    狗剩卻"撲通"跪下,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方稷去拉他,摸到孩子滿手的繭子,哪像個十歲孩子的手。
    驢車"嘎吱嘎吱"走在晨霧裏。李老栓裹著全村的棉被,偶爾清醒時,就盯著車轅上掛的育苗缽發呆。
    "放心。"方稷給他掖被角,"我記著呢。"
    老人突然抓住他的手:"方知青......"他眼底燒著兩簇暗火,"要是俺挺不過去......"
    "您能挺過去。"方稷打斷他,"等玉米抽穗,還得您教我做甜稈兒。"
    李老栓笑了:"甜稈兒......狗剩最愛吃......"話音漸漸低下去,又陷入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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