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燼河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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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底月光是青灰色的,照得燕遲琉璃化的指節如同淬毒暗器。楚明河在水麵寫的劍訣正在消融,墨跡卻逆流滲入他胸腔,在琉璃髒腑裏重組為《璿璣圖》——這正是母親繡在繈褓上的紋樣。
    "遲兒。"
    喚聲從噬地蠱複眼中傳出時,燕遲的琉璃膝蓋正磕在沉銀錠上。三百萬兩官銀壘成祭壇,每塊銀錠縫隙都嵌著嬰兒的乳牙。中央青銅鼎上的饕餮紋突然轉動眼珠,鼎中沸騰的卻不是水,而是凝固了二十年的血霜。
    燕夫人從血霜裏站起身,發間插著半截楚家劍。她的裙裾飄散成千萬條蠱蟲,蟲翅振出安魂曲的調子:"當年工部要的從來不是銀兩,是借七十二地煞位養出的噬地蠱王。"
    燕遲的琉璃手掌穿透母親虛影,抓出一把帶冰碴的星砂。砂粒在掌心跳動成紫微垣星圖,映出皇城司正用活人祭天的場景——欽天監的渾天儀裏鎖著楚明河殘魂,儀軌刻度正是噬地蠱背上的龍脈紋。
    "楚家劍法最後一式..."燕夫人虛影突然凝實,握著他的手刺向青銅鼎。琉璃劍鋒撞出編鍾般的轟鳴,鼎身裂縫中湧出黑色潮水——那是無數楚明河的碎片,每個碎片都映著不同年歲的燕遲。
    十五歲的楚明河在潮水中睜眼,手中劍穗係著燕遲的乳牙:"當年你問我為何總在雨夜練劍。"他腕骨上的青蚨釘正在融化,"因為雨聲能蓋住蠱蟲啃噬琵琶骨的響動。"
    燕遲的琉璃身軀開始龜裂。裂縫中鑽出楚明河教他認過的藥草根須,每根須上都掛著記憶殘片:十二歲那場高燒,楚明河割開腕脈喂他的不是藥,是混著骨灰的蠱引;及冠禮上突然斷裂的玉冠,藏著母親用血寫的"快逃"。
    噬地蠱突然發出龍吟。沉銀祭壇崩裂處露出黃腸題湊,柏木板上朱砂寫著前朝讖語:"熒惑守心,琉璃作膽"。燕遲的左手不受控製地插入自己胸腔,挖出琉璃化的心髒——那上麵布滿漕幫暗碼,記載著皇陵真正的入口。
    "當年沉銀鎮的不是龍脈,是前朝怨氣。"楚明河殘魂從渾天儀中伸出手,指尖星輝凝成鑰匙形狀,"工部要借噬地蠱吞了這口怨氣,煉成鎮國的..."
    燕遲的琉璃心髒突然爆開。飛濺的碎片在空中組成金陵城微縮星圖,紫金山方位釘著七枚骨釘——正是他周歲時母親埋下的長命鎖。鎖眼湧出的不是血,是鬆煙墨混著楚明河骨灰的稠漿。
    "接劍!"無數個楚明河的喊聲重疊。燕遲下意識握住的卻不是兵器,是自己正在消散的右腿。琉璃骨肉褪去偽裝,露出裏麵森白的劍脊——這原是楚明河的脊椎骨,三年前就種在他體內。
    水底月光驟然大盛。噬地蠱在慘叫中蛻皮,露出內裏金漆包裹的《河渠書》竹簡。燕遲的劍鋒挑開編繩,簡牘紛飛如雁陣,每片都刻著同一句話:
    "景和十九年九月初七,燕遲斬蠱龍於此。"
    楚明河最後的殘影在竹簡陣中轉身,銀絲麵具被劍氣掀開。燕遲在破碎的琉璃瞳孔裏看見真相:麵具下的臉,是他每夜在銅鏡中見到的模樣。
    "我即是你。"楚明河消散時,雨珠正穿透三百裏暗河,"是燕夫人用你三魂煉出的照膽劍魂。"
    噬地蠱轟然倒塌,皇城司的渾天儀裂成兩半。燕遲握著由自己腿骨化成的長劍,劍柄處血脈相連——他終於看懂母親留在繈褓上的血書不是"遲",是"戾"。
    水麵上飄來半片焦糊的密信,殘存字跡在月光下泛起磷光:
    "子時三刻,焚骨為香,可斬..."
    最後半行被血汙浸透,但燕遲知道缺失的字是什麽。他反手將劍鋒刺入眉心,琉璃身軀炸成漫天星屑。每一粒星屑都是楚明河教他認過的星子,墜入暗河時,照亮了河床深處燕夫人真正的墓碑:
    "先妣燕氏諱明河之墓"
    碑文左下角,刻著小小的"不孝子燕遲泣立"。水草纏繞的供桌上,楚家劍與九節鞭交疊成北鬥狀,劍穗上係著的銀鎖片剛剛開始生鏽。
    皇陵地宮的青銅門在月光下淌出鐵鏽,像一道陳年劍傷。燕遲的足尖剛觸及門環,懷中的楚家劍突然寸寸斷裂。劍刃碎片墜地時發出編鍾長鳴,驚醒了門楣上沉睡的守陵蠱——那是條三尺長的蜮,口中銜著的正是燕夫人失蹤那夜戴的翡翠耳墜。
    "楚明河,你連自己的劍骨都舍得碎?"燕遲對著劍柄殘片呢喃。掌心被碎片割出的傷口沒有流血,反而滲出鬆煙墨,在地麵繪出《禹貢》山川圖。墨跡遊走至雲夢澤方位時,青銅門上的饕餮紋突然嘔吐出腥臭的淤泥。
    淤泥裏裹著半截玉鐲,內側刻著燕遲從未見過的生辰。當他拾起玉鐲時,地宮磚縫裏突然鑽出無數金線蠱,蟲腹鼓脹如孕婦,透過半透明表皮能看到蜷縮的嬰胎——每個嬰胎額間都點著朱砂痣,與燕夫人畫像上的位置分毫不差。
    "你母親是上代守陵人。"沙啞嗓音從蠱蟲堆裏傳來。腐爛的青銅甲胄中爬出獨眼老者,手中握著的蓍草杖正冒出青煙,"她剖腹取子時,用臍血在皇陵地磚上畫了整整九日的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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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遲的脊骨突然灼痛。三十三節椎骨逐一亮起,在暗室牆上投出星圖,天樞位赫然釘著那枚翡翠耳墜。老者用蓍草杖擊打地麵,蠱蟲堆裏升起冰棺殘骸——棺蓋上用血寫著"燕明河",正是楚明河消散前刻在他眼中的名字。
    "雙生蠱,同命燈。"老者掀開衣襟,胸口赫然是燕遲幼時所繪的朱雀紋,"你燒了楚家劍魂,就斷了自己輪回的路。"他枯槁的指尖捏碎蓍草,草灰凝成燕夫人分娩時的場景:產床下壓著半部《魯班經》,書頁間夾著工部的龍脈勘測圖。
    地宮突然震動,噬地蠱的咆哮震落壁燈。燕遲在搖晃中看見自己的影子分裂成三道:一道握著九節鞭在屍甕林中起舞,一道跪在冰棺前刻碑,最後那道影子沒有五官,手中提著楚明河殘破的銀絲麵具。
    "時辰到了。"老者突然扯斷蓍草杖,杖中噴出的不是機關,而是楚明河三年前的記憶:白衣少年跪在皇城司大殿,將燕遲的乳牙嵌入自己琵琶骨。欽天監正使手中的羅盤突然炸裂,盤心嵌著的正是冰棺女子心口的斷劍。
    燕遲的琉璃左眼在此刻融化。滾燙的玉髓滴在翡翠耳墜上,蝕出"景和三年敕造"的小篆。他忽然讀懂母親留下的血書——冰棺夾層裏那些看似淩亂的抓痕,實為倒寫的《甘石星經》。
    噬地蠱的吼聲近在咫尺。燕遲撕開正在玉化的右臂,抽出森白劍骨插進地宮磚縫。劍骨遇血即長,眨眼間化作參天青銅樹,枝幹上懸掛的卻不是鈴鐺,而是曆代守陵人的頭骨。最頂端的頭骨突然睜眼,口中吐出燕夫人縫製繈褓時的銀針。
    "劫灰盡處,方見..."老者的身體開始透明,蓍草杖化為燕遲兒時的撥浪鼓,"...你母親把答案繡在你的胎衣上。"
    青銅樹轟然倒塌,枝幹墜地時拚成巨大的渾天儀。燕遲的玉髓滴入儀軌凹槽,星空投影中浮現出楚明河最後的微笑。當二十八宿的虛危二宿重疊時,噬地蠱的咆哮突然變成哀鳴——它的心髒位置釘著燕夫人出嫁時的鎏金簪,簪頭朱雀口中銜著半粒乳牙。
    燕遲踏著青銅枝躍起時,懷中的翡翠耳墜突然發燙。耳墜背麵浮現出微雕星圖,指引他握住噬地蠱脊背的第七節骨刺。骨刺脫離的瞬間,整條蠱龍化作漫天流螢,每隻螢火蟲背上都烙著工部貪墨案的證據。
    流螢匯聚成河,照亮地宮深處的石碑。碑上無字,隻刻著半闕《雨霖鈴》的曲譜。當燕遲用楚家劍骨敲擊碑麵時,暗河深處突然傳來三更梆子聲——是眠雨樓的方向。
    "原來你在這裏。"燕遲對著石碑輕笑。他的左眼已經完全玉化,右眼卻映出楚明河在星圖中的虛影。當劍骨擊碎最後一個音符時,石碑裂開處湧出渾濁的暗河水,水中漂浮著三百盞河燈,每盞燈芯都跳動著青蚨蠱的殘魂。
    最末那盞燈上貼著褪色的剪紙,正是燕夫人教他剪的"照膽劍"。燈罩內側用血寫著三行小字:
    "景和二十二年霜降
    遲兒剖蠱龍於皇陵
    明河絕筆"
    燈芯突然爆燃,火舌舔舐過的水麵現出倒影:燕夫人抱著周歲嬰孩站在皇城司大殿,手中的楚家劍正緩緩刺入欽天監正使咽喉。她腕間銀鈴墜著的不是鈴舌,而是半枚帶血的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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